第九章

她的身後，一等丫鬟雙元領著三和、四喜、五福還有王嬤嬤，以及幾個不入等的小丫鬟們全都默默跟上。這長長一列伺候著的人，光看著就極具氣勢，何況一個個行動舉止都透出整齊規矩的風範，無形中又將她們所侍奉著的主子襯得更為高大光鮮，這架式，頓時鎮得只能在小小五房裡興風作浪的馬嬤嬤消了氣焰。

這馬嬤嬤是個棒槌，可顯然方嬤嬤不是，此時她看向珊娘的眼神，不由就帶了幾分慎重。看來這位七歲離家、笑容可掬的十三姑娘，遠沒表面看上去那麽和善可親。

往年每逢年節，方嬤嬤也曾領過差事來上房請安，所以她對珊娘其實沒那麽陌生，只是那時候的十三姑娘看起來很穩重，輕易不對人笑，便是笑了，也甚是尊貴從容，哪像如今這般的活潑俏皮。

一路上兩個嬤嬤都偷眼打量著珊娘，珊娘只故作不知，兀自翹著唇角，心滿意足地往自個兒的院子走去。畢竟費了她好一番功夫，終於才叫她如了願，這會兒她不高興才怪。

只是她高興了，別人卻惶恐了。

一進院子，珊娘就看到滿院子的大小丫鬟、婆子們臉上，全都掛著惶惶不安的神情。

她早就知道，這西園裡的消息果然是跟風神有一腿，只要不是誰刻意隱瞞的消息，只眨眼的功夫，便能叫所有想知道的人全都聽到風聲。

李嬤嬤站在門邊等著珊娘，見珊娘回來，便詢問地歪了歪頭，見珊娘微笑著沖她一點頭，她便知道姑娘果然如了願。於是她也不多話，轉身就進了裡屋，從容鎮定地去收拾姑娘的衣箱首飾了。

倒是跟著的雙元、王嬤嬤等人，雖然人回來了，卻都是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樣。

唯一的例外，是三和。珊娘在廳堂的太師椅上坐下，只有她還記得上前給珊娘倒了盞茶，然後才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其實說起來，老太太那裡來叫人時，該心裡有數的人都已經有了數，而且珊娘故意把身邊所有能排得上名號的丫鬟婆子都帶去上房，為的就是叫這些人能在第一時間知道事情的進展，也好叫她省些口舌。

珊娘覷了一眼跟前站了一地的丫鬟婆子，拿著蓋碗茶的碗蓋，學著老太太的樣子，裝腔作勢地抹了抹茶碗里尚未泡開的茶葉，然後將沒喝一口的茶盞放到一邊，卻沒管她的丫鬟們，而是先轉向被她的氣勢壓制住的馬嬤嬤和方嬤嬤，和氣笑道：「兩位嬤嬤且坐一坐，讓我這裡先收拾一下，咱們再——」

她話音未落，馬嬤嬤就道：「姑娘還是且不忙收拾吧，這件事好歹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才行，姑娘哪能就這麽走了？」

「哦？」珊娘細長的柳葉眼微微一眯，成了兩道彎彎的月牙兒，雖然眼裡依舊帶著笑，卻笑得人後背一陣生涼。

這個馬嬤嬤到底怎麽回事，真以為自己有多大的臉？

兩輩子為人的珊娘還是頭一次遇見如此不懂規矩的下人，偏偏這位竟還是五太太的奶娘！許正是因為她是五太太的奶娘，才自以為身分不同於旁人吧。

這麽想著，珊娘扭頭重新端起擱下的茶碗，一邊心不在焉地拿碗蓋撥弄著茶葉，一邊垂著眼眸笑道：「嬤嬤的意思是說，老太太說的話不算，得太太說了才算，是嗎？」

她抬眼看向馬嬤嬤，頓時，馬嬤嬤就被她那笑咪咪的眼神看得一窒。

珊娘又淺淺一笑，放下茶碗道：「不知道嬤嬤在太太面前是什麽樣子的，但說實話，嬤嬤讓我很震驚，我這屋子裡的嬤嬤……」她拿下巴一指王嬤嬤，「還是老太太那裡派來的教養嬤嬤呢，可我也從來沒聽我這嬤嬤以這樣沒規矩的口吻跟我說過話。嬤嬤以為自個兒是誰？還是說，嬤嬤平常跟太太也是這麽說話的，嗯？」

珊娘不知道，這馬嬤嬤還真一向都是這麽跟五太太說話的。

看著方嬤嬤忽然垂下的眼，珊娘心頭一凜，居然給她說中了！於是那已經不記得長什麽模樣的五太太的形象，一下子就在她的腦海里勾勒出一個虛影兒來。

看著這不懂規矩的婆子，想著那不問世事的五太太，珊娘忍不住伸手撐住額角，她只當逃出西園便能躲個清閑，可眼下看來，家裡好像也沒她以為的那麽清靜……真麻煩！珊娘暗自皺眉。

馬嬤嬤大概從沒被人當眾下過臉面，此時早漲紅了臉，也虧得她的腦袋還沒完全壞死，雖憋了一口氣，到底知道不能當眾頂撞珊娘，心下卻暗暗給她記了一筆。

珊娘又道：「不過嬤嬤說得也對，老爺太太那裡原不知道我要回去，嬤嬤確實是該回去通報一聲才是。要不，就辛苦嬤嬤跑這一趟，就說我隨後就回去。」

兩害相權取其輕，便是知道五房有不妥，珊娘卻一刻也不想在這西園裡多待，她回頭看看那個西洋自鳴鐘，「這會兒還沒到午時，我們且收拾著，大概天黑前也能收拾好了。請嬤嬤跟太太說一聲，便是家裡不方便派車，大不了我跟老太太借車也是一樣的。」意思是，今兒她走定了！

見馬嬤嬤仍一臉反應不過來的呆怔，珊娘沖著馬嬤嬤彬彬有禮地略欠了欠身子，笑咪咪地又道了一聲：「有勞嬤嬤跑這一趟了。」

馬嬤嬤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得咬牙行了一禮，不甘不願地退了出去。也是，老太太都發話了，就算回去再怎麽商量，這十三姑娘也還是非接回去不可！

不過一個庶出的姑娘，回去還不是得在太太的手下討生活！

馬嬤嬤自以為隱蔽地向珊娘丟去一個惡狠狠的眼神，腳跟一旋，氣呼呼地走了。

馬嬤嬤走了後，方嬤嬤倒是挺機靈，主動請纓去幫著李嬤嬤收拾行李，珊娘此時還有其他事要處理，也就笑著應了。

等方嬤嬤進了內室後，珊娘這才扭頭看向她那幾個丫鬟和王嬤嬤。

這時，那幾個丫鬟無主的六神已經找回來了三到四神，紛紛嘀咕著也要進去幫忙，珊娘卻抬手阻止了她們，「這事兒先不急，倒是昨兒跟你們說的事，考慮得如何了？我沒想到我會走得這麽快，本來還想如果我有能幫上忙的地方，要儘力幫你們一幫的，如今看來大概是幫不上了。所以，你們到底有什麽打算，可要留下？」

她說話時，其他幾個丫鬟全都站住腳步聽她說話，只有三和沒有止步，她已伸手去掀內室門前掛著的帘子。

「三和？」珊娘叫住她。

三和回頭笑道：「姑娘這會兒可別叫我，姑娘說了，天黑前要到家的，收拾了姑娘的東西，我還得去收拾我自個兒的東西呢。」

珊娘聽了眯眼一笑，便不再叫住三和，扭頭看向其他幾個人。

雙元和四喜以及王嬤嬤全都避著她的眼神，只有五福仍直愣愣地瞅著她。

「怎麽？」珊娘問。

五福搖了搖頭，又歪頭想了想，然後再次看向珊娘，頓了頓，又是搖頭，這一回搖得更堅定了，她道：「是呢，這也太倉促了，我那裡也還有好多東西要收拾呢！」說著，她也進了內室。

三和會決定跟她，珊娘並不意外，那丫頭原就沒什麽野心，在誰跟前當差，對她來說區別不大；倒是五福的選擇叫珊娘有些意外，可想了想，又覺得不太意外，雖然五福也很有上進心，可她更怕麻煩。好吧，好歹這一點上，她們主僕是一致的。

珊娘抿著唇看看仍晃動著的門帘，轉回頭，看著仍低頭避著她視線的其他幾人笑道：「就這樣吧，三和、五福跟我走，你們幾個……」她忽地一頓，手指不自覺地在額角處輕點了兩下，又無聲地一咂嘴，嘟囔了一句，「麻煩。」她忽然發現，她疏忽了一件事……

擰著眉的珊娘垂眸沉思片刻後，再次抬眼時，那原本輕快明朗的表情，竟忽地一下變得沉重了起來，「好了，就這樣吧，」她笑了笑，笑容有點苦澀，「不過，便是好聚好散，眼下到底還沒到散的時候，怕是還得麻煩幾位再辛苦一下，幫我收拾收拾東西……啊，對了，老太太說了，該收拾的收拾，那不該收拾的，可千萬別給我收拾進去。」

這忽然變了的臉色，以及這頗帶怨氣的話語，聽在雙元等人的耳朵里，頓時覺得，原來十三姑娘對於被老太太趕出西園的事，並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般不在意，事到臨頭，十三姑娘到底也裝不下賢良，露出了本性。

此時五福正好從內室出來，她原是想要叫個小丫鬟過來搭把手搬箱籠的，聽到珊娘的話，扭頭傻乎乎地問道：「那什麽是不該收拾的？」

珊娘面無表情道：「老太太那裡沒說是給我的東西，便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