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番表現，顯然叫老太太覺得珊娘還是有心在自己面前爭一爭的，於是她只裝作沒看到十四娘那幾乎黑了半邊的臉，拉著珊娘的手問道：「你大伯母剛還在說，這一回的方子是大德堂的奎大夫開的。那奎大夫可是從太醫院裡退下來的，醫術自是沒話說，你吃了可覺得有起色？」
珊娘豈能聽不出來，老太太這是在給她台階下。老太太這人，她其實還算是有些了解的，性情脾氣最為剛硬，容不得別人半點忤逆，便是珊娘的生父五老爺，明明是老太太的么兒，照理說應該是最受老太太寵愛的一個，卻因他生性疏懶，不聽老太太教導，便被老太太放逐出侯家的權力中心之外，如今只在家當個米蟲。
至於珊娘，這麽幾次三番地怠慢老太太，換作別人，老太太怕早就翻臉了，這一回居然還肯再給她一次機會……珊娘覺得，這份看重實在是有點「重」。
這份看重，若換作前世那個仍很有上進心的自己，怕是早就感激涕零了，然而現在的她已經大澈大悟，便只漫不經心道：「就那樣吧，大夫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叫我慢慢將養著呢。」
老太太掩於鬆弛眼皮下的眼立刻銳利了幾分，仔細一打量，她覺得她好像知道了這丫頭是出了什麽毛病——無非是這幾年都做著西園第一人，叫小十三的尾巴翹上了天，如今變得恃才傲物起來。
她之所以這麽兩次三番地破了自己的規矩，除了這庶出的小十三身上到底流著自己的血脈，還有幾分惜才的意思，只是老太太深知，再有才學的一個人，一旦變得任性高傲、失了分寸、不懂得「恭順」二字，即便再優秀，也是立不起來的。
顯然這小十三這些年叫她給寵壞了！這麽想著，老太太的神色頓時又淡了幾分。
也好，人有了比較，才會知道什麽是該珍惜的，且放她回去好好過一過那跟西園裡不一樣的日子吧！
於是老太太放開珊娘的手，指著堂下那兩個婦人道：「那是你父親母親派來的人。」又對那兩人道：「你們姑娘來了，你們老爺太太有什麽話，就在這兒說吧。」
珊娘看向堂下，只見站著兩個婆子，一個約五十來歲，生得高顴骨薄嘴唇，看著有些刻薄相；另一個約四旬左右，圓滾滾的臉兒看著倒是挺討人喜歡，只是那有些飄忽的眼神叫人覺得，此人定然不是個主事的。
果然便見那個高顴骨的婆子先開了口，那婆子堆著殭屍般的笑，道：「老爺太太派我們來給老太太請安，順便瞧一瞧姑娘。如今見老太太一切安好，姑娘也好，我們老爺太太也就放心了。」
咦？這婆子居然沒按著套路走！
這會兒不僅珊娘詫異了，老太太那像是睏倦般半垂下的眼皮，也在瞬間抬了起來。
「哎，還說什麽放心，」老太太嘆息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把個好好的孩子交給我帶著，偏我竟還讓孩子病了，如今我都不好意思去見你家老爺太太了呢。」
一旁的大奶奶趙氏忙道：「這哪裡是老太太的責任？這是節氣不對，家裡好幾個都病著呢。」
七娘也笑著附和道：「是呢是呢，我娘這幾天身上其實也不大爽利，只是沒敢告訴老太太罷了。」
大太太陳氏笑道：「這死丫頭，竟什麽都往外說！我那算是什麽毛病，不過熬一熬的事。」
老太太正色道：「你可別仗著自個兒年輕就胡來，這會兒熬一熬，等將來到了我這歲數，你們就知道厲害了。老大媳婦，我勸你還是該跟小十三學學，多保養著自個兒一點，不然小毛病拖成大毛病就不好了。你們瞧瞧小十三，才多大點的年紀，就整天這麽沒精打採的，這麽下去可怎麽得了，偏我這西園裡沒個清靜的時候，整日里人來人往的，便是想叫她將養著也難。她原先在家時住的那個院子倒是比我這裡清靜，我正想著要不要把她送回去，等養好了再接進來呢。」
珊娘垂著眼沒吱聲，下面那個面相刻薄的婆子倒先急了，揚聲道：「這可使不得！」
她這突兀的一聲，頓時叫眾人全都盯著她瞅個不停。
老太太滿臉的皺紋抖了一抖，才逼著自己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問著這不識相的老奴才道：「怎麽使不得了？」
那婆子這會兒回過神來，怕是也意識到自己魯莽了，只訥訥道：「老太太這裡什麽都是好的，姑娘在老太太這裡嬌養慣了，怕接回去不習慣呢。」
這話說的……簡直是好說不好聽。往淺了說，是五房眼皮子淺，叫老太太替他們養著姑娘；往深了說，簡直就是五房不準備認回十三娘的意思了。
於是眾人看向珊娘的眼裡，不禁帶了更深的意味。
珊娘其實很想自個兒開口說「接我回去吧，我病著呢，留在老太太這裡不好，會把病氣過給老太太的」，可她也知道，這會兒她不能開口，只要一開口，說不定就前功盡棄了。
好在五房派來的兩個婆子並不都是那麽不可靠的，那面相刻薄的婆子見眾人都瞪著她，多少也明白回錯了話，不由一陣膽怯，忙悄悄拿手去扯身邊那個圓臉婆子的衣擺。
圓臉婆子垂手立著，心裡忍不住一陣暗恨，可她也知道這馬臉婆子在五太太面前的體面，便是辦壞了差事，回去受罪的肯定也只是她一個人。
萬般無奈，圓臉婆子只得挺身而出，堆著笑道：「老太太這裡固然什麽都是好的，可我們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一直叫老太太替我們姑娘操勞著，這也太不孝了。臨過來時我們老爺太太並不知道姑娘病了，若是知道，定然早就接了姑娘回去，哪能叫老太太再替我們姑娘的病操心呢？老太太只管放心，等我們姑娘調養好了身子，我們再把姑娘送來侍奉老太太。」
這才像人話嘛！終於拐回到了正常套路上，老太太臉上的皺紋這才鬆開了，看著那圓臉婆子笑得甚是溫暖，「也是呢，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己的土窩，想來小十三離家這麽些年，也是想家了，回去住些日子也好。我這裡亂，原就不是將養的好地方，等她大好了，我再接她回來。」
於是珊娘回家的事終於得到了一個大圓滿的結局，只除了那個一臉刻薄相的婆子不太滿意。
老太太倒也沒逼著珊娘立時走人，仍拉著她的手細細囑咐，「別急著回去，叫丫鬟們替你慢慢收拾，東西也只把你用得著的帶著就好，將來還要回來的。」
聞言，珊娘不禁想，老太太這言下之意，不會是指——該帶的帶走，不該帶的可別帶，她還要留給下一位進駐的姑娘使呢。
不管老太太那番囑咐的真正用意是什麽，總之，囑咐完這些話後，老太太便命人把五房派來的那兩個婆子和珊娘及她帶著的丫鬟一同送回了她的院子。
其實老太太的「不急」只是那麽一說，心裡還是想趕著人早走早好的意思，珊娘懂的。
她不懂的，倒是眼前這兩個婆子。
那一臉刻薄相的婆子姓馬，跟她那張馬臉也算相得益彰，她是五太太的奶娘；圓臉婆子姓方，珊娘覺得這個姓姓得妙，方嬤嬤是太太的陪房，只是顯然在五太太面前，方嬤嬤不如馬嬤嬤有地位。
才剛一脫離開老太太的地盤，那馬嬤嬤便責備方嬤嬤道：「你算什麽東西？接姑娘回去這麽大的事，你怎麽就開口說了？！回頭看太太怎麽責罰你！」
方嬤嬤吃了一肚子的氣，卻不敢申辯，只垂頭不語。
珊娘原還想裝乖順，沒打算在情況不明時開口，不想那馬嬤嬤竟轉身就沖她發了火。
「姑娘也真是，怎麽好好的竟病了？還鬧到被老太太送回去養病的分上！怎麽也不替太太想想——」
她話還沒說完，珊娘便停住了腳步。
馬嬤嬤皺起眉，回頭奇怪地看著珊娘。
珊娘笑道：「嬤嬤是誰？」
馬嬤嬤一愣，一時搞不清珊娘的意思。
珊娘笑著又問：「嬤嬤可知道我是誰？」
馬嬤嬤又是一愣。
珊娘便知道，這位是個傻愣愣的棒槌。她翹著唇角笑道：「嬤嬤竟不知道？看來嬤嬤果然上了年紀，記性竟不好了。」她看了一眼方嬤嬤，決定賣個人情，又道：「馬嬤嬤可別錯怪了方嬤嬤，今兒若不是有方嬤嬤補救，嬤嬤怕就要惹下大麻煩了。我勸嬤嬤便是心裡不痛快，想要發脾氣什麽的，也該先看清楚情況再說。」說著，她唇角含笑地沖著馬嬤嬤微一頷首，施施然從兩個嬤嬤身邊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