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第五節

我忽然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含糊不清,裏面似乎還混合著一些石頭般堅硬的東西。我不得不睜開眼睛。我看見我媽,她的影子與那個仍殘留在我腦海里的人的影子奇怪地重疊在一起,像是兩條臃腫的胖頭魚。我媽是一個女性,那個人也是女性嗎?天地是一個碩大的子宮,萬物在這裏面生長,時母在濕婆身上舞蹈。但也說不準,按太極生陰陽的理論,那個人似乎更有理由是一個男性。我注意到我媽的視線有點兒茫然,她歪斜地靠在藤椅上,很像這把藤椅上凸起的一個腫瘤。我媽小心翼翼地嗚咽著,鼻尖還冒出一粒粒汗珠。她似乎不願打擾我,或許,她在哭泣時已經徹底忘掉了我。她用力把鼻涕擼在藤椅上,喉嚨里吱吱嘎嘎地響。她的這種姿態,我見過很多次。悲哀同樣有規律可循。鳥從天空飛過,我們的視線便是它留下的痕迹。我媽應該是想起了她那兩個死去的孩子。我也為此感到難過。我、我哥、我姐都是我媽的孩子,都還活着,可她的另兩個孩子卻早夭了,沒能活到今天,來享受這種活着的幸福。陽光下那兩隻蝴蝶仍在飛,一隻斑斕,一隻粉白,一上一下,忽左忽右,像是兄弟,又像是愛人。它們飛過院牆。牆壁很高,也厚,但它們還是輕輕易易地飛過去了,然後忽轉身,迎著陽光飄落,像兩片樹葉靜靜地粘在院牆上。我笑起來。當年,一個叫姬發的男人興高采烈地把一個叫「商紂」的男人的頭顱和一個叫「妲己」的女人的頭顱一併懸掛於城牆上,然後,他拋棄了「帝」的稱呼,並把他的子民分為貴族、平民、奴隸。若用現代色彩強點的辭彙翻譯,它們等同於奧威爾先生在《1984》講述的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上等人想保持地位。中等人想同上等人交換地位。下等人始終勞苦,無暇旁顧,偶爾想想「取消一切差別,人人平等」。這當然是空想,形式上的絕對平等只會導致更大的不平等。「取消一切差別」與「人人平等」兩者根本不是手段與目的的關係,它們是一個悖論。其實,說到底,只要社會這個模型存在,人與人之間存在着種種關係,「平等」這個詞就是一句口號,一個漂亮的幌子,一個別有用心的工具。而人與人之間無法不發生關係,譬如父母與孩子。除非這世上只有一個人,也不打算生殖。只是到了那時,誰又來肯定他是一個「人」的存在呢?「平等」可能存在的地方只有兩處,一是這三個階層各自內部本身相對、動態地平等;二是這三個階層個體的人位置改變的方式。畢竟誰也沒法在絕對意義上每天擁有二十五個小時。不過,這三個階層本身是不會有絲毫變化的。茨威格說:在很長時期里,上等人的權力似乎頗為鞏固,但遲早總有這樣一個時候,他們對自己喪失了信心,或者對他們進行有效統治的能力喪失了信心,或者對兩者都喪失了信心。他們就被中等人所推翻,因為中等人標榜自己為自由和正義而奮鬥,把下等人爭取到自己一邊來。中等人一旦達到目的就會把下等人重新推回到原來的被奴役的地位,而讓自己變成上等人。不久,其他兩等人中的一等人,或者兩等人又都分裂出一批新的中等人來,這場鬥爭就周而復始。三等人中只有下等人從來沒有機會實現過自己的目標,哪怕是暫時實現自己的目標。我喜歡他的這段論述。這是一些老實話,一些真話。不過,許多人都不愛聽真話、老實話。上等人如此,中等人如此,下等人也如此。我自己當然更是如此。很多花都可以放入嘴裏嘗。有的香,有的臭,還有的會讓人們的嘴巴變成一朵花,它們驕傲地開放着,一點兒也不在意我的提心弔膽。我邁入城門,肩膀上落滿那些頭顱的影子,它們像花瓣一樣紛紛揚揚。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胸膛癟下去。然後,我看見一個渾身血淋淋的男人,他像一條受傷的魚從一片灰暗中蹦出來,我的到來顯然打擾了他的潛匿。他瞪了我一眼,眼神兇惡無比,緊接着,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猛然一聲長嗥,嘴裏冒出一些意義含糊不清的音節。他好像是說「姚坊」,又好像不是,聲音短促有力,整個人就像一根釘滿鋼針的狼牙棒橫空掃來。城門搖晃了一下,但沒倒,雖然這是木門,但這木門上的每一根木頭都有法術附身。它們在男人強有力的撞擊下放出耀眼的光,光芒灼熱眩目,吐出一個個滴溜溜轉的綵球,那些原本在陰影里躡手輕足行走的靈魂驀然發出尖利的慘叫。塵土呼啦一下四處飛揚,發出轟隆隆巨響,懸掛在城樓上的頭顱撲簌簌落下。男人望了一眼天空,冷不丁笑起來。一直攀伏在男人肩膀上、用長發遮住面目的女子似從夢裏驚醒,不停地咳嗽,忽然回過頭,急急地向我揮手,似乎想說什麼,可她嘴角忽然出現了一條血色蚯蚓。我嚇了一跳,張口結舌,還沒想好該怎麼做,一群士兵已從天而降,眉發須張,張口怒喝,將他們團團圍住,不由分說,刀刃齊下,只一會兒,他們便不見了,地上多出了兩堆肉泥,又過了一會兒,這兩堆肉泥也不見了,城門處依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想我一定是出現了幻覺。我曾經把幻覺與思想、歷史作比較,我發現它們之間好像有某些關係。譬如思想或許可比作能對他人講起的幻覺,其作用在於「篡改」歷史,當然這個「篡改」是相對於確有一種確實的客觀歷史存在,而這種歷史或許並不存在,所以「篡改」這二字似乎改為「制訂」更妥;它們像孿生姐妹,只衣着打扮不同,這三姐妹中最會拋媚眼的思想,最喜歡板起臉嚇人的是歷史,最能愉悅身心的是幻覺……這都是一些乏味的、面目可憎的只屬於我自己的常識,它並不適合大眾,我之所以敢厚著臉皮這樣說,是因為我總是根據它們作出判斷,說老實話,若它們也不在了,我還真不知道上哪裏去把自己找回來。我得承認,這種自以為是極無禮貌,意味着對某些權威的侮辱,就好像向人臉上吐口水。請原諒我的無禮,畢竟我只是一個鄉下來的孩子,不是每一個從鄉下來的孩子都願意去學習十里洋場上的上流禮儀,也並不是每一個鄉下人的孩子都喜歡唾面自乾這個成語。他們多半基於經驗作出判斷。雖然,他們也會像一些可歌可泣的人為捍衛某種東西不惜拋頭顱灑熱血,但他們絕不會留下一個個煽情的辭彙,譬如正義、良知、氣節什麼的。我不大喜歡他們。但我也不喜歡自己。我是一個男人,我喜歡女人,我還喜歡聽女人躺在我懷裏講一些有顏色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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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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