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我媽說話的聲音很好聽。聲音像一粒粒水珠從長滿青苔的岩壁上輕輕滑下。水珠晶瑩透剔,落在水面,漾出圈圈漣漪,發出嘈雜而又細微的響聲。這是一種難以言清的感覺,我的耳朵、臉、手指漸漸燙起來。一些在水面上遊盪著的影子便似有了靈魂,一個個鮮活着,姿態各異,有的微笑,有的哭泣,但更多的還是默然無語。我媽小時候呆過的那個村莊叫「姚坊」,氣候溫和,日照充足,雨量豐沛。按說,中國第一個農耕文明也不是沒有可能在那裏出現,只是大自然對那裏的人着實太過慷慨。水裏有魚,山上有林,林子裏有各種的野獸,草叢中不時驚飛起鳥兒,翅翼像一片黑壓壓的雲,遮蔽了整個蒼穹。人們不需種植,便能獲得足夠的食物,自然也就沒有人肯去辛苦耕作。不過,那都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的確是一個有着黃金色澤的時代,但有着黃金色澤的東西還有很多,譬如人屎。漸漸的,山上的樹越來越少,這些光禿禿的山,樣子難看得活像一群受了傷齜牙咧嘴的野狗。它們冷冷地打量著山腳下的幾百戶人家,渾身散發出不懷好意的氣息。姚坊沒有姓姚的人。這似乎有點兒奇怪,我查了查縣誌,縣誌上對此並無記載。我還問過我媽,為何會這樣?我媽說,不知道。我媽姓李,她並不關心姓姚的人到哪裏去了,雖然,她一生中曾經在無數張表格的籍貫欄上填下「姚坊」兩個字。「姚」是一個古老的姓氏。神話時代結束后,中國歷史上出現一個偉大的人物,人們尊稱他為「舜」。關於他有很多奇妙的傳說,這些傳說無不讓人精神恍惚。只要能想像得出來的美德,他身上都有,儘管他的父母兄弟全比蛇蠍還要惡毒,而且愚蠢,朝夕相處竟然會找不出一個法子來弄死他。書上說,「舜」對此是有足夠提防之心的。不過,一邊提防,一邊盡孝,總讓人覺得不是滋味,古怪得緊。也許這就是舜不同於凡人的「偉大」。這裏還有一個可能,就像蓮花之所以能夠娉娉婷婷全賴淤泥為它提供充足的養分,惡毒與美德之間的關係亦如此。我私下揣測,一代大儒周敦頤老先生在寫「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時,或許也是受此啟發。舜叫姚重華。那年頭,姓氏中有一個「女」之旁,可了不得。這意味着他與黃帝姬軒轅有着密切的血緣關係。所以大禹叫姒文命,周文王叫姬昌。人人皆以黃帝的子孫而自傲。只是到了今天,大家記住了黃帝,沒記住姬軒轅。原因可能是黃帝二個字念起來琅琅上口,姬軒轅這三個字念起來實在麻煩,人都怕麻煩;黃帝是一個圖騰,只要高興,什麼東西都能往裏面裝。姬軒轅畢竟只是一個人,那些想與他拉上點兒關係,但姓氏中又沒有「女」字旁的人只好不得不委屈他老人家;叫黃帝就像喊小名,帶有點兒親切,叫姬軒轅顯得格外生份……當然,這都是胡說八道,我不是學者,也沒有興趣去為《百家姓》的排行去爭個高下,儘管「趙」姓排老大,「姬」姓排第二百九十七位,我們又全口口聲聲是自稱為姬軒轅的子孫。何況,這世上真正與姬軒轅有着血緣關係的人還有沒有,都是天曉得。姚坊為何現在沒有姓「姚」的人?這個問題令人發笑。悠長的時空裏,沒有什麼不可能發生。一場瘟疫、一場大屠殺、一次不得不進行的遷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當年王謝堂前燕,飛入平常百姓家」。有一個沒被風吹雨打了去的名字留下來,已經很不錯了。又或許,當初把這片土地稱之為「姚坊」的人就根本不姓姚,它可能是「藥房」的諧音,家鄉話里,「姚坊」、「藥房」發音一樣,都得捲起舌頭。但我還是疑惑,鄉人只把賣西藥處稱為「藥房」,賣中藥處另有一種古怪的稱呼。「藥房」應該是一個新鮮事物,它來到這片土地上的年頭不會有太久,而「姚坊」顯然要陳舊得多。我還是好奇這個令人發笑的問題。閉上眼睛,情不自禁幻想起第一個把那片土地稱之為「姚坊」的人的模樣。他在路上行走。路上。一個人。這世上本來是沒有路的,但他走過了,也就有了路。這是魯迅爺爺說過的話,自然沒有人有辦法反駁得了。總之,他高高興興地走着,又或匆匆忙忙地走着。他或許剛看完《桃花源記》,又或許背後有一些拿着刀槍的人在拚命追趕。他步伐很快,步幅也寬。他不是一個大寫的人,也不是一個小寫的人。他很普通。事實上,我們也都心知肚明,大寫與小寫,只是一個形容詞罷了。形容詞惟一的好處就是讓一些人在大便困難時,能特激動地嚷上那麼一嗓子。這個人在路上走着。他不是孤立的存在。否則他也就不能稱之為人。很快,他身邊出現了更多的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與他一般高。關於這種身高上的問題,可以找上帝投訴。萬能的上帝完全能按一個模子把人製造出來,就像工廠里流水線上的產品一樣,至少可以把誤差控制在可預期的範疇內。我們不妨惡毒地猜測一下,上帝之所以沒這麼做:一,上帝不是萬能的,他沒這個能耐讓人的長寬高一樣;二,上帝喜歡有胖有瘦,這樣,胖人會羨慕瘦人苗條,瘦人會嫉妒胖人豐滿,打起來特別好看,而且這種打架的力學美極富娛樂價值,值得上帝欣賞,也能讓上帝對加工更胖或更瘦的人這項工作更為樂此不疲;三,上帝加工出幾個人後,發現他們與自己的想像有很大差距,氣死了,又或乾脆撒手不管,神遊宇宙了……總之,上帝在有人出現的伊始,沒有賦予每個人絕對的公平。那麼,紛爭也就自然在所難免。這個人繼續在路上飛快行走。速度近乎於飛翔。看起來很像一隻碩大的鳥,他沒有白衣勝雪,樣子一點兒也不輕盈、優雅。畢竟那年頭還沒流行開小資、**什麼的。何況「白衣勝雪」這個辭彙是屬於生產力極度發達下的東西,得有人栽桑樹、有人養蠶、有人繅絲、有人裁衣。「昨日入城去,歸來淚滿襟。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當然,這是唐詩,與這個人出現的年代無關。這只是一個光着屁股的赤條條的人,身上連一片用來遮羞的樹葉也沒有,他並不懂得羞恥為何物,對此也不感興趣,畢竟他還沒有吃下後人不懷好意地塞進他嘴裏的那隻蘋果,鬱悶的是,那隻蘋果明明是他後人塞給他的,可那些後人卻非要杜撰出一條聰明的蛇來;而且更鬱悶的是,這麼一個天真的謊言,這些後人的後人居然全都信了,並認為蛇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一種動物。這可真冤枉了這些蛇們,它們是上帝用造人剩餘的一些邊角廢料隨便甩甩而變成的,有什麼資格,又有什麼本事引誘得了自詡為萬物之靈長的人?願主召這些把誣衊之詞加諸於蛇身上的人上天堂吧。願他們得到永生與安息。儘管,他們已經沒有了智慧,但他們還有自以為是的小聰明,當然會認為自己死了后是要上天堂的,他們有這個堅定的信念,從來都堅信只有他們堅信的才是對的,才是最好的。他們微笑地站在天堂門口,問每個人——你快樂嗎?這個問題實在令人頭疼。反正我是不敢對他們說——我是否有不快樂的權利?或者退一小步,我是否有不回答這個問題的權利?或者退兩小步,我是否有當自己從來沒聽見過這個問題的權利?扯遠了,還是繞回來,否則這個光屁股的人要生氣了。他還沒有找到靈感嚷出「姚坊」這兩字。剛才說到這個人身邊出現了很多人,而且都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那種。這有三種可能。一,比他矮的人看到了他的屁股。他們最留意的是他屁股上的屎有無揩盡。每一個人都是要拉屎的,大人物會有私生子,會害梅毒大瘡,曾略帶羞澀收受下一些賄賂……當然,這裏並不因為大人物們的私德有虧就不把他們不當人看。大人物是人,是人都是要拉屎的,這句話,就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一般,每天念上五百次,然後,就可以見證明性堪破生死之謎修成菩提大道了。二,與他一般高的人看到他的胸脯。眾所周知,胸脯是一個暖昧的詞語,若用一個較學術化的詞語來稱呼它,「原罪」還是比較合適。如果這個人是一個女性,那麼看到她的人毫無疑問會產生與她交媾的**,在這裏,女人作為一個符號,它也就意味着通姦、強姦、性騷擾、反通姦、反強姦、反性騷擾等詞語的名正言順了。如果這個人是一個男性,那麼,他胸脯上那兩塊鼓鼓囊囊的腱子肉,也就等同於一個挑戰的信號,那信號是寫入生命的密碼里的,它意味着權力等。三,比他高的人看到了他的頭顱。噢,上帝,那些比他高的人或許根本就沒發現他的存在,竟然大腳踏過,就像我們踩扁一隻螞蟻一般。這裏,我們不能指責這些巨人們,就像螞蟻不會指責我們一般。指責是可恥的,它等同於懦弱,沒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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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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