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節

我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哥哥比我大四歲,姐姐比我大兩歲。我媽說,我本來沒有資格來到這世上。我媽說這話的時候,掉了眼淚,她想起她另兩個夭折的孩子。我媽老了,臉上皺紋疊著皺紋,每當想起往事的時候,她的嘴就癟得厲害。其實我媽馬馬虎虎也算得上是一個小地主家庭出身的人。在我長大成人、並通過一系列事件向她證明了我是一個成人之後,她漸漸放心下來,開始對我絮叨她的過去。她說,她一直以為那些過去要一輩子埋在肚子裏。現在能夠說出來的感覺真好。她喜歡坐在一把藤椅上。藤椅式樣很老,手工編製,椅子靠背有兩隻鴛鴦。它們在一起相依相伴了幾十年,仍然結結實實、精神抖擻。這讓我羨慕不已。我記得小時候我曾嘗試着用指甲把它們的翅翼一根根抽出來,結果被我媽撞見,她甩手給我一記巴掌。我應聲倒地。我媽心疼壞了,但不是心疼我,她立刻抱起藤椅去找篾工師傅。我躺在地上,看着她的背影,覺得萬分委屈,放聲大哭。我哭得聲嘶力竭,一直哭到我媽回來。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哭了,爬起來,乖乖地跟在她身後。藤椅被重新編織好了。那兩隻鴛鴦又在一起了。我很佩服那位篾工師傅的手藝,他竟然能把被一個孩子弄得一團糟的東西還原至本來面目,當然這也得感謝這種藤絲的堅韌,它們並不因為時間流逝而發脆易折。從那以後,我沒做過這樣的壞事。我媽說我是一個好孩子,記打。可我知道我不是。我在別的事上並不記打,我只是忽然發現那兩隻鴛鴦真的很漂亮。我看着它們出神,它們相親相愛。我常獃獃地看,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我媽說這張藤椅是我姥姥留下的。這也是她從我姥姥處得來的惟一一件物件。我姥姥有一雙大腳,是我姥爺的小妾。我姥爺原有一妻三妾,不過她們生下的孩子總是奇怪地夭折了。我姥爺為此跑遍附近所有大小寺廟,磕下無數個響頭,但仍無濟於事。村裏人說是報應。我姥爺一發狠,放出話去,說要再娶一個老婆,並願以百畝良田為聘禮。我姥姥長得並不漂亮,但三姑六婆們都說她能生養、會旺子嗣。那時,我姥姥已經與山裏面一個砍柴的小夥子好上了。可那個小夥子實在太窮,我姥姥的父親抵不過那百畝良田的誘惑,毫不猶豫地把我姥姥嫁給了這位已有四個女人的中年男人。他因此一躍而成為村子裏的富農。當然,那時還沒有富農這種稱呼,可沒過多少年,他便不得不接受下這頂帽子,並將它糊得三尺高,戴在頭上,像一個耍猴戲的,每天從一個村莊走向另一個村莊,手裏用力敲著一面銅鑼。銅鑼咣咣地響,聲音在晨曦中飄起,在暮靄中消散。但這樣顯然沒法贖清他的罪孽,沒過多久,他便被人用鋤頭鎮壓了。我媽說,那時,她也就五六歲。她並不知道那個每日裏敲著銅鑼的老者就是她外公。我姥姥也沒有告訴她。我媽趁着我姥姥沒注意,與村裏的小夥伴一起去看了她外公被鎮壓的過程。村莊東邊,有條小溪。溪水很清,繞過幾個彎,在一群石岩旁邊,衝出一片好看的沙灘。這一段溪水很深,水面上常會跳出幾隻尺把長的魚,可誰都不敢下手去捉這些魚,因為一些想不開的叔伯娌嬸喜歡在半夜深更往裏面跳。村裏人都說這魚怕是吃了什麼才會這麼肥,否則為何別處的魚不似這般?我媽卻不怕。我媽小時候膽子大得嚇人。她經常與她的小夥伴們去那裏捉魚,並用樹枝串起來烤了吃。魚很香,鮮嫩極了。我媽說着,嘆一口氣。我知道我媽為什麼嘆氣。沒過多少年,溪水裏的魚便被人們捕捉殆盡,在那個飢餓的年景,不管什麼東西,人們都敢往嘴裏填。老鼠、蚱蜢、青蛙……一些用肩膀拉着犁具的人們在泥土中發現泥鰍、黃鱔,便像現在的人揀到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眼睛都發光,立刻會鉗起往嘴裏送。犁田通常得兩個人,一個在前面拉,一個在後面扶,前面的多半是年輕人,後面的多半是老人和孩子,這種發現泥鰍、黃鱔的機會多半屬於後者。我媽說,曾有一個年輕人回頭瞅見他父親把泥鰍往嘴裏送,饞得不行,縱身撲來,父子倆便扭作一團。而他父親已經把泥鰍咽下肚了。年輕人頓時火冒三丈,抄起犁具把他父親的腦袋劈開了。旁邊犁田的人全都嚇傻了,年輕人發了一會兒愣,就往山邊跑,跑到石壁邊,猛地一撞,也死乾淨了。我問我媽,牛呢?為什麼不用牛在前面犁田呢?牛上哪裏去了?我媽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也就不再吭聲。我媽媽的外公被鎮壓的那天,我媽媽與她的小夥伴們埋伏在沙灘對面的蘆葦叢中。那應該是一個春天,雪白的蘆花在空氣中飄飄洒洒,散發出一股好聞的清香。我媽媽的外公五花大綁地在沙灘上跪着,溪水從他面前流過,發出叮叮淙淙的響聲。一些膊子上戴紅袖章的叔伯們拎着鋤頭圍成半圈兒,他們交談了一會兒,聲音很大,很急促,但我媽卻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我媽用手矇著眼,在手指縫裏偷偷看。所有的孩子都情不自禁用手蒙起眼,在手指縫裏偷偷看。他們平常只看過殺雞宰魚什麼的。眼前的這些對他們來說,是一個莫大的誘惑。而事實上,這些孩子們曾發過一個誓——若誰不去,那他或者她就是菩薩打的。這是一句惡毒的誓言。不過,得用我們那裏的鄉音說出來,才能夠真正表達出它的全部涵義。總之,這些孩子沒一個敢違背這個誓言,他們屏聲靜息地等待着。他們沒等很久,僅僅一會兒,那些叔伯們手中的鋤頭便掄起來。人很多,不知道誰第一個掄起鋤頭,不過,落下去卻同時有好幾把,有的砸腰,有的砸腹,有的砸腦袋……他們之間的配合顯然不夠默契,還有些慌亂,鋤頭與鋤頭髮生碰撞,但並不影響什麼。我姥姥的父親眨眼間就成了一團肉泥,然後被幾把鋤頭勾起,扔入溪水中,溪水很快就紅了,像是晚霞落在上面。我沒問我媽那些掄鋤頭的人具體是誰。我媽只用一個「叔伯們」便把他們的面容輕輕掩蓋起來了。我想這些「叔伯們」也不會是平空掉下來的,他們與我媽一定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我回去過那個村莊,問過一些老人,這些老人眼睛裏全是眼屎。其中一個老人見我進屋,顫巍巍地爬起來,用一種含糊不清的語調問我是誰。我說我是我媽的兒子。他激動了,開始掀床板。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靜靜地站着。屋裏很暗,陽光都在外面,過了好長一會兒,我才適應了裏面的光線,左邊牆壁邊有一張床,屋子正中間有一口鐵鍋,鐵鍋下面有幾塊胡亂壘砌著的磚頭,右側牆壁邊還有幾個乾癟的蛇皮袋。就這些東西了。我輕輕地吁出一口氣。老人已拿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往上面不停地吹氣,用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然後往那口鐵鍋里扔。我問他,這是什麼?他嘟嚷了好久,我才聽明白那是一塊肉。我問他把肉放鍋里幹什麼?他說給我吃,說我是我媽的兒子,說我現在是了不得的人物。他說着說着就哭起來,身子漸漸軟下去。我愣了一會兒,把他扶回床上。他很臭,衣服滑膩得像一灘鼻涕,臉全埋在蓬亂的鬚髮里。他是一個孤老頭兒。我在他床邊放下一百元錢,轉身走出去。我把門輕輕掩上,我希望他會忘了我的到來。那仍是一個被貧困折磨的村莊,這樣的老人很多,我不是什麼大人物,根本就不可能讓他們的命運因為我而得到什麼改變。何況,我也沒辦法完全控制住內心裏對他們的厭惡。這樣說很慚愧,雖然窮者未必善良,富者未必不仁。我為自己此行的目的感到後悔。我不應該想去弄清楚那些「叔伯們」究竟是誰,我媽不說給我聽,自有她的道理。我回到家,繼續在我媽身邊坐下。我媽坐在那把精緻的藤椅上默默地看着頭頂的天空。天空中有蝴蝶飛來飛去。蝴蝶粉白,天空蔚藍,蝴蝶翩翩起舞,天空似乎也翩翩起舞。我問我媽,我姥爺呢?良久,我媽才說,他死得早,死得好。我又問我媽,我姥爺那一妻三妾呢?我媽說,死的死,走的走。我媽的咳嗽劇烈起來。我媽說,我姥爺是被他的一妻三妾活活氣死的。那時,他在床上已不能動彈,只能眼睜睜看她們幾個翻箱倒櫃、大打出手。我姥姥早就被她們趕出大屋,領着我媽媽棲身於一間原本是牛棚的土磚屋裏。不過,最後幫我姥爺擦洗身子的是我姥姥。我姥爺那時身上長滿了蛆,他呆的那間屋子臭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那幾個女人把我姥爺從大床上抬下,把那張大床翻了一個底朝天,這才心滿意足地把我姥姥叫來。她們退出屋外,我姥姥獨自陪着這個她並不愛的男人。我姥爺嘴裏冒着泡沫,眼珠子翻起,下巴朝向屋外,喉嚨里嘎嘎直響。我姥姥哭了,說那些東西她全不要。我姥爺愈發激動,眼珠子成了一片灰白,掙扎著,手抖得厲害。他想抓住什麼,可什麼也沒有抓住,手很快垂下來,腳挺了挺,人就迅速硬了。我姥姥在擦洗完我姥爺的身子后又被趕回了那間牛棚。我姥姥甚至不被允許參加我姥爺的喪葬。我姥爺屋子裏忽然多出一些膀闊腰圓的人,據說是我姥爺的同族兄弟。他們與我姥爺那一妻三妾發生爭執,並動了手。一個女人被打死,另外三個跑掉了。他們對聞訊趕來的我姥姥的父親橫眉立眼,認為他想趁火打劫,也認定他沒有資格來分這一杯羹。雖然我姥姥是他的女兒,我媽是我姥爺的女兒,但她們都是女子,上不了家譜,進不了祠堂。他們黑壓壓地站在大屋門口,像一群誓死守衛陣地的戰士。我姥姥的父親只得乖乖地閉了嘴。不過,那些人在聽到我媽稚嫩的哭聲時,還是發了一點兒慈悲,給了我姥姥那間牛棚,對了,還有那把藤椅。那把藤椅在他們與那幾個女人打架時被很偶然地扔到我姥姥屋前,而且,沒有一點兒損壞。我媽說到這裏時,神情陷入恍惚。我笑起來,站起身,走到我媽身後。我媽的頭髮已經發白。這是必然。而這把藤椅的存在與完好無損卻是偶然。必然存在於偶然之內。我媽坐在藤椅上憂傷地望着前方。我把我媽摟入懷裏,感覺我媽臉上的淚水在淙淙地流。那天,陽光真好,暖暖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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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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