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我不敢確定以下的敘述是不是一篇小說。常識告訴我,小說是假的,是用來賺別人眼淚的;生活是真的,是讓自己掉眼淚的。可它們現在被攪拌在一起了。我不知道這是誰幹的。也許是上帝,冥冥中自有決定一切的神靈;也許是我自己,性格決定命運;也許只是眼淚本身,畢竟一滴眼淚加一滴眼淚只等於一大滴眼淚,更何況人的眼淚與鱷魚的眼淚一樣,都是一些碳水化合物。總之,我已經喪失了明辨真假的能力。這樣說,真令自己羞愧,尤其當我聽見孩子們大聲嚷嚷一加一等於二時,我總是茫然失措,繼而肌肉哆嗦、嘴角抽搐、手腳冰涼、脊樑發麻、神情惶恐。我想跑,然後,也真的跑了。我飛快地跑,甚至不敢回頭去看。我知道,如果回了頭,我將嘗到一種揪心的疼痛。這種疼痛是一種不見於書籍記載的酷刑,但它的確存在。許多個夜裏,一些牛頭馬面,從不可名狀處躍出,擠滿我那個僅有十餘平方米大的小屋。它們全身烏黑,猙獰可怖,用一種緩慢而可怕的姿勢,前後左右來回移動,嘴裏嗬嗬有聲,而這聲音還會猛然躥高,像一粒被開過膛的「炸子兒」呼嘯著向我撲來,驀然間砰一聲響,化作粉碎。時空奇怪而又迅速地崩塌,眼前出現一個黑乎乎的窟窿,一陣陣瘮人的陰風從裏面卷出。我想閉上眼,可閉不上,我眼睜睜地看着這種在死者亡靈前的舞蹈。它們嘻笑着剖開我胸腹。它們嘻笑着將我寸寸磔割。它們嘻笑着掏出我的五臟六腑。我並不懼怕這些,死如果只是幾秒鐘的事,那當然能夠忍受,並且,我想我還可以去享受這種忍受的過程。可令人絕望的是,沒過幾秒鐘,我的身體又迅速還原如初,我又不得不再一次忍受它們的剖腹掏心。這種周始復始的疼痛不斷加劇,沒有盡頭,似乎有無限大,就像這個宇宙只是在不停膨脹。關於宇宙,我們知道的,它是無限的。這個無限還應該體現在各方面,包括它的個數。宇宙不是惟一的,在我們身邊還有着無數多個平行的宇宙,它們雲蒸霧蔚,如海面上的泡沫,此刻生成,下刻消散。無常便是常,無相便是相。你說是么?我說這話的時候正跪伏在一座大山裏。一個面容清瘦的僧人正用一根樹枝揩拭著肛門。在一蓬綠葉的後面有他剛拉下的一堆屎,但我沒有聞到臭味。關於這個僧人有很多傳說。其中之一據說他是釋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舍利佛轉世。舍利佛號稱智慧第一、持戒多聞、敏捷善言。這個傳說是我在一個雙手指甲里滿是污穢黑泥的老者嘴裏聽到的。那是一個有趣的老者,眉毛長得快把眼睛全遮了,按說這是一副得道人的長相,可這位老者還是等我恭恭敬敬喊了他三聲老大爺,並把布囊中的一瓶礦泉水和幾個麵包都遞過去后,才為我指明了方向。我是一個在城市與山水間飄泊的旅人。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般來說,起這麼早的人有兩種,一是大部分為生活所迫面容黝黑手腳皺裂的,二是一小撮不得不從女人懷抱里倉皇逃竄出來的。這一小撮人渴望詩意。而詩意顯然只能在放逐與自我放逐中實現,所以他們把浮名換了淺吟低唱后,也只能形若枯槁、心如死灰。只是苦了那個能把詩寫得極好的魚玄機,在沒有愛情的滋潤后,做了一個賣笑的道姑,最後捲入一件普通刑事案件,先是被杖擊,后是被勒死。關於魚玄機是怎麼死的,王小波在一本《尋找無雙》的書里說了一點兒,但說得不是很清楚,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尋找無雙上了。這裏有必要申明的是,當初我也是台下的一個看客,我清清楚楚看見王小波一邊撓頭、一邊漫不經心地打量著人群。那具豐腴美麗的軀體在他身後晃來晃去,陽光把她吹薄,漸漸地透明起來,就像一片好看的樹葉。我注意到魚玄機的指甲很長,有幾次已經接觸到王小波的脖子,可他還是懶洋洋地打着哈欠,一點兒都不怕。我有一些佩服他的勇氣。但我知道,我們畢竟都是從一個時代逃離出來的,都很疲倦,我並不想去打擾他,當然,我也不希望他來打擾我。過了一會兒,他不見了,我又看了幾眼死去的魚玄機,便也走了。說到這裏,或許大家會明白我的旅行是以如何一個方式進行了。說真的,我也很想騎驢出劍門,但我沒錢。買一頭驢子最少也得十兩紋銀,這還是通貨緊縮下的保守估計。按說十兩紋銀也拿得出來,但查閱了一些資料,我得知若一頭驢子在旅遊區大小便是要經過有關部門批准的。未獲批准隨地大小便一次,罰款為十兩紋銀,這還得是初犯,驢子的認罪態度也好。若驢子經過一番語重心長的教育后,仍不能抵抗自由拉屎這一誘惑,那麼它就會被立即送至山東某縣,並在那裏被加工製造成一種葯准字型大小產品。葯是用來救命的。驢子的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不過,接下來,落在驢主人頭上的命運可就不大好了。如果驢主人是個雄性,那麼他將被……如果驢主人是個雌性,那麼她也同樣將被……很抱歉,我所查閱的資料的這一行出現了一行水漬,硬朗剛健的宋體五號字跡在一片唾沫中洇散開了,像是沒有了骨頭。我能理解這種情況的發生,因為,我剛剛也咽下了一口唾沫。我離開魚玄機的時候,心情有點兒高興。畢竟這種死法與行為藝術有着很多的契同點,而且,我知道我所目睹的是第一手的素材。如果我回到我生活的年代,在報刊上設立一個專欄,每天用幾千字描寫魚玄機死時的具體情形及各種分析,我會發大財的。譬如,魚玄機的皮膚在死前一秒鐘有多少個雞皮疙瘩,死後一秒鐘又冒出多少個雞皮疙瘩。人都會有雞皮疙瘩。尤其當一個人被一根粗大的絞索光溜溜地拎起時,這些雞皮疙瘩就更分明了,它能像瘟疫一樣迅速傳播,不用多久,連人們的嘴上也都長滿了雞皮疙瘩。魚玄機死後幾分鐘,衙役們便又在城門外貼了一張佈告。佈告的大意是:斬首是一種將痛苦簡約在一瞬間完成的行為。對公眾的威懾力較低,長此下去,甚至極可能導致以被斬首為榮耀的後果,故不將魚玄機斬首。凌遲是讓一個人上千次死去的行為。它雖然具有極其強烈震撼人心的審美意義。廣大民眾也一致呼籲採用此刑,菜市口許多商鋪酒肆為振興經濟衝出市場低迷的怪圈還寫來了簽名信,但考慮到魚玄機只打死一個使女,沒有打死一千個使女,本着法律公正一命抵一命的原則,故不將魚玄機凌遲。絞刑是讓一個美麗女人最為體面死去的行為。她在半空中收腹、挺胸、翹臀,像一根麻花隨意扭曲。這些撩人的姿態可以治癒男人們的陽痿,故將魚玄機絞死。被絞死者的手指頭、牙齒、肉分別會有不同的效用:能治好某些疼痛和疾病,減輕產婦的痛苦,讓人產生愛情,甚至在彩票中帶來運氣。在一個遙遠的國度里有一幅名畫描繪的就是一個婦女從一具懸掛在絞刑架的屍體上拔牙的場景。當然,我們是不允許這樣乾的。死刑應該是引人注目的,應該讓所有的人把它看成一場盛大的凱旋儀式。我們不能讓民眾的需要破壞了這場儀式。請讚美我們的深思熟慮。我們因為使用的暴力而擁有了榮耀。罪人受刑時的呻吟哀嚎無疑是正義得到伸張的最好體現。因此,我們打算將魚玄機的屍體懸於路旁直至腐爛,司法正義必須對犯人的身體緊追不捨。當然,我們也允許母親們帶着有病的孩子來到絞刑架邊,讓孩子的手觸摸犯人的身體,因為這樣做據說能治好孩子的病。這份佈告寫得不大好。有點兒不倫不類,很像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蹩腳文抄公的手筆,而且,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最後把福柯關於司法正義的一些論述也抄進來。雖然他換了一種表達方式,但沒有誰是傻瓜,我看得出,其他人也一定看得出。只是大家畏懼他所代表的司法正義不敢說出來罷了。沉默的永遠是大多數。所謂正義只是用來懲罰這沉默的大多數中偶爾冒出來的一丁點兒不和諧的聲音。還有什麼比和諧更為重要?先人說,天人合一,這「一」便是和諧。我必須對此要有足夠清醒的認識,才有可能繼續我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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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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