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花落知多少(二)

夢裡花落知多少(二)

過去的日子,在別的島上,我們有時發了神經病,也是爭吵的。有一回,兩人講好了靜心念英文,夜間電視也約好不許開,對著一盞孤燈就在飯桌前釘住了。講好只念一小時,念了二十分鐘,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錶,再念了十分鐘,一個音節發了二十次還是不正確,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見他的動作,手中的原子筆啪一下丟了過去,他那邊的白紙簿嘩一下摔了過來,還怒喊了一聲:"你這傻瓜女人!"第一次被荷西罵重話,我呆了幾分鐘,也不知回罵,衝進浴室拿了剪刀便絞頭髮,邊剪邊哭,長發亂七八糟地掉了一地。荷西追進來,看見我發瘋,竟也不上來搶,只是倚門冷笑:"你也不必這種樣子,我走好了。"說完車鑰匙一拿,門砰一下關上,離家出走去了。我衝到陽台上去看,凄厲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哪裡肯停下來,車子刷一下就不見了。那一個長夜,是怎麼熬下來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著離家的人身上沒有錢,那麼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車禍。清晨五點多他輕輕地回來了,我趴在床上不說話,臉也哭腫了。離開父母家那麼多年了,誰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對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設防的啊!荷西用冰給我冰臉,又拉著我去看鏡子,拿起剪刀來替我補救剪得狗啃似的短髮。一刀一刀細心地給我勉強修修整齊,口中嘆著:"只不過氣頭上罵了你一句,居然絞頭髮,要是一日我死了呢--"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令我大慟,反身抱住他大哭起來,兩人纏了一身的碎發,就是不肯放手。到了新的離島上,我的頭髮才長到齊肩,不能梳長辮子,兩人卻是再也不吵了。依山背海而築的小城是那麼的安詳,只兩條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我們從不刻意結交朋友,幾個月住下來,朋友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他們對我們真摯友愛,三教九流,全是真心。周末必然是給朋友們佔去了,爬山,下海,田裡幫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個老學校,深夜睡袋裡半縮著講巫術和鬼故事,一群島上的瘋子,在這世外桃源的天涯海角躲著做神仙。有時候,我快樂得總以為是與荷西一同死了,掉到這個沒有時空的地方來。那時候,我的心臟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壓迫來,絞痛也來。小小一袋菜場買回來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氣提上四樓。不敢跟荷西講,悄悄地跑去看醫生,每看回來總是正常又正常。荷西下班是下午四點,以後全是我們的時間,那一陣不出去瘋玩了。黃昏的陽台上,對著大海,半杯紅酒,幾碟小菜,再加一盤象棋,靜靜地對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有一晚我們走路去看恐怖片,老舊的戲院里樓上樓下數來數去只有五個人,鐵椅子漆成鋁灰色,冰冷冷的,然後迷霧凄凄的山城裡一群群鬼飄了出來捉過路的人。深夜散場時海潮正漲,浪花拍打到街道上來。我們被電影和影院嚇得徹骨,兩人牽了手在一片水霧中穿著飛奔回家,跑著跑著我格格地笑了,掙開了荷西,獨自一人拚命地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後面又喊又追。還沒到家,心絞痛突然發了,沖了幾步,抱住電線杆不敢動。荷西驚問我怎麼了,我指指左邊的胸口不能回答。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樓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兩人握著手靜靜醒到天明。然後,纏著我已經幾年的噩夢又緊密地回來了,夢裡總是在上車,上車要去什麼令我害怕的地方,夢裡是一個人,沒有荷西。多少個夜晚,冷汗透濕地從夢魅里逃出來,發覺手被荷西握著,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淚便是滿頰。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個生死的預告。以為先走的會是我,悄悄地去公證人處寫下了遺囑。時間不多了,雖然白日里仍是一樣笑嘻嘻地洗他的衣服,這份預感是不是也傳染了荷西。即使是岸上的機器壞了一個螺絲釘,只修兩小時,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煩地脫掉潛水衣就往家裡跑。家裡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地去找,一家一家店鋪問過去:"看見Echo沒有?看見Echo沒有?"找到了什麼地方的我,雙手環上來,也不避人地微笑痴看著妻子,然後兩人一路拉著手,提著菜籃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時候了。總覺相聚的因緣不長了,尤其是我,朋友們來的周末的活動,總拿身體不好擋了回去。周五帳篷和睡袋悄悄裝上車,海邊無人的地方搭著臨時的家,摸著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夾縫裡兩盞氵蒙氵蒙的黃燈扣在頭上,浪潮聲里只聽見兩人一聲聲狂喊來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種喊法,天地也給動搖了,我們尚是不知不覺。每天早晨,買了菜蔬水果鮮花,總也捨不得回家,鄰居的腳踏車是讓我騎的,網籃里放著水彩似的一片顏色便往碼頭跑。騎進碼頭,第一個看見我的岸上工人總會笑著指方向:"今天在那邊,再往下騎--"車子還沒騎完偌大的工地,那邊岸上助手就拉信號,等我車一停,這裡的人浮了起來,我跪在堤防邊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來。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櫻桃也是好的,靠著荷西,左邊的衣袖總是濕的。不過幾分鐘吧,荷西的手指輕輕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每見他下沉,我總是望得痴了過去。岸上的助手有一次問我:"你們結婚幾年了?""再一個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向水中張望那個已經看不見了的人,心裡慌慌的。"好得這個樣子,誰看了你們也是不懂!"我聽了笑笑便上車了,眼睛越騎越濕,明明上一秒還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著夫妻,怎麼一分手竟是魂牽夢縈起來。家居的日子沒有敢浪費,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緊了些。有時候中午才到碼頭,荷西跟幾個朋友站著就在等我去。"Echo,銀行里還有多少錢?"荷西當著人便喊出來。"兩萬,怎麼?""去拿來,有急用,拿一萬二出來!"當著朋友面前,絕對不給荷西難堪。掉頭便去提錢,他說的數目一個折扣也不少,匆匆交給尚是濕濕的他,他一轉手遞給了朋友。回家去我一人悶了一場,有時次數多了,也是會委屈掉眼淚的。哪裡知道那是荷西在人間放的利息,才不過多久,朋友們便傾淚回報在我的身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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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作品:夢裡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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