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節
幾天後,我出了院。按理說這麼久來心情一直灰暗,老天爺應該下一點兒雨來襯托下氣氛,可偏偏就是晴空萬里,萬里無雲,讓人無話可說。風卻很大,呼呼地吹,我的頭髮亂七八糟。沒有人來接我,也沒有人來問我,我被這個世界遺忘了,這種感覺真他媽的爽。我咧了下嘴,張開四肢,整個人彷彿就能馬上在風中飛起。
飛吧。一切不想在地面上獃著的生靈!
在醫院最後的那兩天,我與老女人有過一次簡短的交談。她仍然在每天下午四時整時來擦玻璃,我喊住了她。
「大姐,那天的事,真要多謝謝你。」
「沒什麼。」
「大姐,你怎麼能把玻璃擦得這麼乾淨?」
「沒什麼。玻璃本來就是乾淨的,灰塵才不幹凈。」
「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跑掉。」
「到處都是灰塵。跑不跑也都一回事。」
「那你為何要去擦它?」
「不做這個,還能去做什麼?」
我沉默。身如菩提樹,心似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良久,我繼續問道,「大姐,你的左手中指怎麼是烏黑的?要不要緊?」
「不要緊。冷水浸的。」
「冷水怎麼會把手指浸成這樣?」
「冷水裏加一些消毒藥水就能夠。」
「幹嘛要加藥水?」
「加藥水才能把血跡污漬洗乾淨。」
「用洗衣粉不就成?」
「活人的行,死人的不行,沾了鬼氣。在醫院死去的,沒有幾個是安安靜靜的。冤鬼、怨鬼、厲鬼……多著。」
我打了個寒顫,「大姐,你別嚇我。」
「我沒嚇你,鬼無處不在。你心裏不也有鬼?」
「我心裏沒鬼。」
「那你怎麼會被人捅一刀?聽說還是個女人捅的?」
我張口結舌,「也許,也許她只是覺得捅我一刀,氣就能順點。」
「你對不起她。以後你晚上再也睡不香了。」老女人拎起水桶,用一種極為平靜的口吻下了結論,然後轉身就走。
「大姐,你別走啊。你這不是在咒我嗎?」
「沒有誰能逃得掉自己對自己的詛咒。每個人所曾造下的罪惡都將在某個時候把自己的心臟擊得粉碎。沒有誰能夠假借上帝的名義逃脫懲罰。當黑夜來臨,當月光吹起,當天空與大地變得模糊不清,如果你那時還能夠清醒,你會明白我說的話的。」
老女人走了。我傻了。愣了一會兒,我追出門外。老女人已經不見了蹤影。我怏怏地迴轉身,小護士正斜靠在門框邊,一臉不屑,「神經病。」
「誰是神經病?」
「兩個都是。」
我沒言語了,想了一會兒,輕聲說道,「這老女人不像是個擦玻璃的。說話很有學問啊。」
「等會我去拿本《聖經》塞你腦袋裏,你也就會有學問了。」
「《聖經》裏沒有這些話。」
「把它再寫上去不就得了?反正吃飽了撐得難受的人多得是。」
說來也怪,扎針事件發生后,小護士對我的態度卻是好了許多,不再一見面就急吼吼說脫褲子,扎針時也溫柔了些。有一次,我在拎褲子時,手一揮正巧按在她胸脯上,她也沒有罵我的手沒有長眼睛,這讓我很是詫異。這讓我隱隱約約覺得有某事將要發生,而且大大不妙。我咽下口水,目光直勾勾,盯着小護士白裏透紅的臉蛋,一時陷入茫然中。
「看什麼看?沒看過女人?」小護士啐了我一口,「還不快去床上躺下。若把創口牽扯裂了,有你苦受。」
這話聽起來有點兒熟悉,小護士把針弄斷在我屁股上時,我好像也說過一句差不多的話。我撓撓頭,有點兒想不太明白。
小護士叫葉蝶兒,22歲,剛從學校出來不久,父親是本院院長,臉上老是一副別人欠了他幾百兩銀子賴著沒還的表情。這些東西是我在蹲廁所時聽來的。一個穿白衣服的人邊撒尿邊與另一個人打賭葉蝶兒是不是處女。
葉蝶兒是不是處女我不感興趣。處女這個詞後面所隱藏的邏輯卻讓我有些不安。邏輯有個三段論,大前提必須包含小前提,結論才不會荒謬。我再一次陷入深思。金屬是固體,銅是金屬,所以銅是固體。可為什麼大家都認定銅是金屬?這應該是由銅的屬性所決定。但固體本來也就是銅的屬性,這個邏輯豈不就是拿結果證明結果毫無必要了嗎?也許悖論才是世界的實質。只有在不可解的情況下,人們才會有去嘗試解開它們的衝動。我咬牙切齒。
「張三,你怎麼了?」葉蝶兒的聲音有點兒慌,「那老女人是瞎說哩,理她作甚?」
「我知道她是瞎說。一根木頭因為它本身的存在,那麼就不可能忽圓忽扁忽長忽短。所有的道理都是根據人們自身當時的需要演繹出來的,話可以這麼說,當然也就可以那麼說。老女人只是喜歡嚇人,渴望從嚇人的時候獲得慰籍。這世上哪裏有鬼?鬼完全就是人自作多情弄出來的東西。我現在只是有點兒想不通,為什麼我們就不可以抓緊自己的頭髮飛離地球?」
「你呀,真比豬還愚蠢。地球有引力呢。在太空中我們不需要翅膀也可以自由自在飛。」
「為什麼這種引力要存在?」
「沒有引力,那地球豈不就早完蛋了?」
「也就是說,束縛讓這個世界存在?所以我們註定要忍受各種各樣的束縛?」
「你胡說些啥啊?額頭又燙了,真拿你沒辦法。把被子蓋好,不要亂動。」
「你又為什麼忽然對我好起來了?」
「呸。恬不知恥。誰對你好了?我走了。你乖乖躺着。我去給你拿包冰決來敷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