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節

第三十八節

老女人悄沒聲息地走入屋內。

窗外,一隻黑貓突然躍上對面那堵矮牆上。沾滿灰塵的樹葉輕輕搖晃。那麼多的陽光都已是冰涼。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手一縮,還沒來得及把被子蓋在頭上,被輸液管牽扯著的鹽水瓶已筆直掉下,當一聲響,正好就砸在我腦袋上。胸口一陣劇痛,我啊地下叫出聲。老女人一怔,隨即放下水桶,快步走近,也就是眨下眼的工夫,鹽水瓶又穩穩噹噹掛在支架上了。她的動作比那些粉蝶般的小護士們可要乾淨利落多了,我一時還真看傻了眼,但我確信自己沒有看花眼,老女人的左手果真有着一根烏黑的中指。

「大姐,謝謝你。」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

老女人露出絲古怪的笑容,沒作聲,眼睛裏卻飛快地閃過一抹亮色。是因為我叫她大姐嗎?老女人點點頭,轉過身,拎起桶子,又去擦她的玻璃了。她為什麼不說話?她的手指遇上了什麼才變得這樣?

「大姐,你的手怎麼了?」我幾乎是用蚊吶般的聲音小聲問道。我不知道老女人是否能夠聽見,但也許語言與交談能讓屋子裏的壓抑稍覺緩和,這就如許多人往往在黑夜裏情不自禁放聲歌唱的道理一般。老女人的肩膀微微顫動了下,手指在玻璃上有些遲疑地滑動,忽然加快了動作,很快玻璃就被擦好,老女人低着頭迅速走出屋去,沒有再看我一眼。

我的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

我躺在床上忽然覺得滑稽至極。如果有人來問我奶奶我媽媽是如何死的,我會如何回答?是沉默還是給那人兩嘴巴?每個人都有不願被他人觸及的往事,可為什麼整個社會似乎也患上了窺陰癖,大家都有爬上別人的牆頭東張西望的嗜好?是不是多知道別人一些難過的事,自己就會好過些?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病房門口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小護士按著胸口飛快地跑了進來,一擰身,一屁股坐下,嘴裏直呸,「媽呀,晦氣,真倒霉,怎麼就與她撞了個滿懷?」

小護士的臉紅撲撲,她幫我換過幾次葯,我聽見醫生叫她小蝶,但這隻小蝶從來沒給過我好臉色看。不過她現在往地上吐口水的樣子,倒也煞是可愛。可愛,可憐沒人愛。我笑起來,隨口問道,「怎麼晦氣了?」

「撞在那個老怪物的身上還不叫晦氣?聽說她原來是在太平間搬死屍的,也不知院長怎麼想的,竟然安排她來做清潔工?一時找不到人手,寧可去大街上喊個民工,也比讓她在這裏逛來逛去強。大家不都得白日裏活見鬼?喂,我說你,眼珠子怎麼老滴溜溜亂轉,一點兒也不老實?被子怎麼掉地上去了?天哪,鹽水瓶也空了?這把空氣打進去,會死人的啊。乖乖,你死了不要緊,我下個月的獎金就完了。」小護士跳起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跑出去,又跑進來,手裏多了一個滿滿的鹽水瓶,飛快地幫我換好,又繼續說道,「喂,414房,以後瓶子空了,要記得喊人。要有點兒公德心,不要禍害別人。」

「小蝶姑娘,假如我睡著了,怎麼喊啊?」

「白痴,你就不曉得一隻眼睛睡覺,一隻眼睛睜開?咦,你怎麼知道我叫小蝶?」

「我都能一隻眼睛睡覺,一隻眼睛睜開,還會有什麼不曉得?」

「牙尖嘴利,山間竹筍,臭男人,難怪會被別人捅了一刀。活該。」小護士哼了聲。我樂了,這小護士敢情是剛從學校出來的雛兒,說話比刀子還快,一點兒也不顧忌別人是否能接受得了。「你怎麼知道我被人捅了?」

「豬不被人捅,什麼東西讓人捅?」小護士翻了個白眼,「幫你翻身打針,把我累死了。我說你家裏怎麼沒人來啊?還不如早點挺屍算了。」

「喂,白衣天使就這麼說話?就不怕南丁格爾從墳墓里跳出來掐你脖子?」

小護士鼻子裏又冷冷地哼了聲,「天使都不用穿衣服的。你懂不?還白衣天使?哄流鼻涕的小孩兒啊?南丁格爾?那是外國人。你是外國人嗎?沒一點兒常識。把褲子脫了!」

「幹嘛要脫褲子?」

「打針!少廢話。」

「前幾天是誰幫我脫的?」

「所以說你是豬。」小護士的臉微微一紅,「脫下褲子,撅起屁股!」

「喂,你怎麼這麼凶?老師在學校是怎麼教你的?小心我投訴。」

「你管得着嗎?歡迎投訴,我早就干膩了這侍候人的活,正愁沒借口呢。」小護士眉毛一豎,「磨磨蹭蹭幹嗎?又不是大姑娘上橋頭一次。」

我還真有點兒傻了眼。退伍回來,身體倍兒結實,還沒進過醫院。可小時候因傷風感冒醫院裏的青霉素那也沒少打,記得那些阿姨都恨不得把臉上的笑容捏成糖喂入我的嘴裏。莫非這天上一日人間千年,醫院也已經一代新符換舊符?我把褲子小心褪下,在床上趴好,按照吩咐,把屁股翹起,胸口又痛了起來,這真是他媽的窩囊。一個小護士也敢這樣呼三喝四?敢情現在的病人都不是人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出了院后再收拾你。我靠,你他媽的下手也太狠了吧?真當我是頭豬啊?幾乎是條件反射,渾身肌肉瞬時崩緊,我把脊梁骨一挺,屁股往下一沉,然後就聽見一聲脆響。

小護士尖叫起來,「天哪,針斷了。」

針斷了?我一時還沒明白過來。但屁股蛋上那為數不多的神經末梢就已迫不及待把這一悲慘事件的真相傳入大腦中樞。劇痛刺入細胞裏層,額頭頓時冒出冷汗。我好像與這小護士沒有殺父之仇吧?身子往旁邊滾去,剛接觸到床的一側,還沒坐實,屁股蛋上又彷彿被毒蜂螯了下,我啊了聲,蹦起來。這下倒好,褲子全掉了,兩腿中間的那玩意兒也出來曬太陽了。萬幸的是這次手上扎著的輸液管沒有再把瓶子扯下來砸我頭上。

小護士顯然有點兒慌了,嘴裏直喚,「趴下,快趴下,別讓針頭全扎進去。」

我還真不想再老老實實趴下。他媽的,你以為你是誰?可不趴下又能怎麼的?疼痛難忍啊,我還是把這句國罵咽回肚子裏,乖乖趴下。床單很薄,有一股怪味。我的鼻子埋在被子裏,整個人頓時又暈頭轉向。我怎麼好端端就躺在這裏?剛才為何就沒拒絕別人來打針?我不是口口聲聲對許颯說自己不怕死的嗎?

我低低地叫出聲。我的聲音就像一隻忽然明白自己受了傷的野獸所發出的嘶聲。我把床單攥緊,床單是白色的,屁股是白色的,時間是白色的,晃來晃去的東西都是白色的。那麼在這一片白色中,床單、屁股、時間……它們的存在,又有多大的意義?

我的腦海里又迅速跳出一句莫名其妙的文字:死囚愛劊子手,女賊愛衙役,我們愛你們。這是哪個王八蛋說的話?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身體的憤怒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身體的憤怒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十八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