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節
天花板是雪白的,螢光燈是雪白的,牆壁是雪白的,床單是雪白的,被子是雪白的,走來走去的護士是雪白的,我胸口上的繃帶是雪白的。坐在床頭照顧我爸的阿姨臉色也是雪白的。就連從窗戶外飄進的陽光仍然是雪白的。
「醒了?」阿姨問我。
我沒作聲。`
當我死時,我聽見一隻蚊子嗡嗡叫
房屋內悄然無聲
如同自然界中沒有雷雨交加
萬物寂靜無聲
淚已乾涸
呼吸漸漸有力
只為這最後一次開始有上帝佐證
就在這間屋裏
我願將我的贈品,轉讓
我所能分配的
部分,就是一隻貿然闖入的蚊子
它的翅膀呈藍色,飛起來嗡嗡作響,搖曳不定
在光明與我之間
接着窗戶消失,再接着
我一無所見
這詩不是我寫的,之所以會想起它,是因為我在未醒來時,確實聽到一隻蚊子在耳邊嗡嗡作響。也許寫下這首詩的艾米莉就是這隻蚊子,所以她一次又一次行走到死亡邊緣,然後折回,在文字中記錄下狂喜乃是離去的**。
死亡的血讓世界永遠。
我喜歡那一片黑暗。黑暗中的虛無浸透了每一個毛孔,然後開始溶化。不再有肉身,也不再有苦。肩膀長出翅膀,我靈巧飛翔,我很清楚自己要去什麼地方。灰霧一層層散去,金黃燦爛的光芒忽然鋪天蓋地。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像情人的手指撫過嘴唇。我不可抑止地顫動。我看見了我的女老師,還有我的小梅,她們全身發光,在五彩繽紛的天地間,上下飛旋。我想飛過去,我也飛了過去。但她們已經都不認識我了。她們只是飛,一臉冷漠。我想出聲,可我發不出聲,空氣就似有生命的東西,扼緊我咽喉。我汗如雨下。一個頜下無須的老者忽然出現,把我輕輕一推,回去吧,這裏還不是你要來的地方。然後是疼痛,是雪白。
死亡是什麼?
死去毋須再悲哀,黃泉應是最可愛。紅塵多少早不在,誰見一人願回來?把諸多我們想當然的定義抹去,也許死亡真的也是另一種生命形式。所以許多原始的部落在親人死後,載歌載舞,歡呼雀躍,一堆堆篝火被點燃,一對對男女互相擁抱,親吻交媾,直在天明。
我微笑起來。原始的真實已被時間忘卻。死亡的未知讓每個人深深恐懼。核彈、沙林毒氣,氰化物……從來就沒有一個時代能像今天一般,讓整個世界都籠罩於死亡的陰影下,所以瘟疫張牙舞爪肆無忌憚到處蔓延。
我輕輕抬起頭,「許颯呢?」
阿姨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們是怎麼搞的?談戀愛談得到處都是血?這可好。你進了病房。她就整日躲在房間里哭。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嘴裏就曉得嘀咕瘋子兩個字,也不知道是說你,還是說她自己。你爸氣壞了。」
「哦。」我淡淡地應了聲,「有沒有一時激動,從躺椅上站起,從此可以直立行走?」
阿姨的眼淚忽然就掉下來,「做孽啊。」
我沉默下來。做孽?佛也被人手捏,做孽,怕也只是誣衊。
爸爸,為什麼我會這樣?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