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來開始敘述這個故事。所有的開頭都是居心叵測。一頭大象會有着一根老鼠的尾巴。生活令人茫然失措,那些本應該是在河流里的水便在城市中央打着滾兒,唱着歌。水面有着許多花朵,黑沉沉,水面有着花朵的眼睛,但沒有哪一顆會是心靈。

與任贏分手后,我沒有躺床上去。我不喜歡床,它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家附近的那個太平間,小小的,陰森森,推開窗戶就能看得見那些冰涼的藥水味。很多死去的人都在那裏面安靜地、筆直地挺著。他們在挺屍,我們在床上也是在挺屍。人睡著了,其實也就是死了。

我在大街上走動,我記得自己是張三,可我想不通自己為何不是李四。有人說夜晚的天空會有**倒掛下來,可我卻始終沒有看見過一根。不過,電線桿倒是有很多,一根一根,整整齊齊排在街道兩側。

一個灰撲撲的中年人正專心致志地往電線桿上刷著漿糊。我走過去看他貼什麼。他瞥了我一眼,不耐煩地說,看什麼看?我說,不看什麼。他身上有種腐爛的味道。我皺起眉頭。他又瞥了我一眼,啪地一聲響,吐出一口份量頗重的濃痰。他說,爛下面了?我說沒有。他說,那你看個鳥啊?他說的話很富有邏輯性,也因此充滿力量。我笑起來,往後退開。他嘖嘖嘴說,媽媽的,小夥子,別不好意思,有病就得趕緊治。你放心我是這方面的專家。有病找我,一針下去,保證立馬見效。神不知鬼不覺,以後想怎麼玩都可以。真不是吹,我這門祖傳手藝那可是當年宮裏面傳出來的。同治你知道不?就是慈禧的兒啊,你知道他得了什麼?楊梅大瘡啊。你知道是誰把他治好的?我爺爺的爹啊……

他的兩片嘴巴急速顫動,露出兩顆金光燦爛的大門牙。這很易讓人暈頭轉向。可惜我並沒有淋病梅毒,所以想了一會兒,便老老實實說道,我沒病。他的目光頓時憤怒起來,沒病?那站這裏幹什麼?以為老子也有福氣像你們這群狗娘養的一樣整天遊手好閒?滾遠點,別礙事。他嘟嚷一聲,扭過臉,繼續幹活,腮幫子還一鼓一鼓,幾塊肌肉同時在臉上一聳一跳。過了幾秒鐘,他猛地又破口大罵老天爺陽痿了,那玩意兒爛掉了,喂狗去了。

天有病,人知否?他又不是神仙,怎曉得老天爺是否陽痿,或者說爛**了?何況老天爺是否有那東西還真是一個問題。我忍不住嘿嘿笑出聲。可還沒笑完,中年人突然扔下手中的塑料桶,拔腿就跑。他跑得很快,飛速跳躍,幾乎就要飛起來,但那幾束光線就像一些強力膠牢牢地粘在他後背。幾個人影在光線另一頭出現了,他跑不脫了。他停下來。黑暗中頓時湧出更多的人影,將他死死按牢。他的胳膊肘很快便被這些人影擰到腦後,他齜牙咧嘴,牙縫裏倒抽着涼氣,忽然沖着面前一個格外雄壯、狀若天神的男人嚎啕大哭,爺啊,饒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爺啊,我家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十歲幼兒,你開恩啊。爺啊,你就當我是一個屁,把我放掉吧。

他的口才真不錯,竟然記得這麼多部電影的對白,真是難為他這麼一大把年紀了。我笑起來,多年前,我也說過類似的話,可當即就有人立刻賞了我一記大耳光,並同時聲色俱厲地指出,他們放出的屁無不如雷霆萬鈞,聽者掩耳,聞者喪膽,哪會有我那時的衰樣?我這才鬧明白,原來,屁也是有三六九等之分,不是自己想當誰的一個屁就能當得了的。

很快,中年人被這群城管隊員押走了。大街上又恢復了安靜與和諧。霓虹飄動,我慢慢在大街上溜達。那桶被打翻的漿糊傾倒在下水道邊,被燈光一照,五彩繽紛,很有點兒像某種高級動物酒醉后的嘔吐物。一條狗忽然從幽暗中奔出,津津有味地舔著。我瞪了它一眼,它沖我汪汪叫了兩聲。不過,它應該得意不了多久,像它這種沒有主人、獨自跑到街道上討生活的流浪狗完全在《城市禁狗令》的適用範圍內。於是,我對它扮了個鬼臉,展顏一笑,繼續往前走。

街道很長,好像沒有盡頭。夜色已深,發出一種類似於秋蟲鳴叫的好聽的聲音,一些暗的漩渦在夜色中涌動。一些燈光像節日焰火不時從漩渦中高高躍起。整個世界似乎都在噼哩啪啦地響。微微的,眼前冒出一團團光線,它們無限伸展,又迅速地縮回。動,然後是靜,明滅不定。城市在頭頂旋轉,並且搖搖晃晃。一些東西或柔軟或堅硬或兇猛狂躁或向隅而泣,表情豐富極了,可一點兒也不好玩。我把腳踩在上面,感覺卻如同踩在棉花堆上,一腳高,一腳低,頭暈得很。

這些日子,我被「懷疑」折磨,我懷疑很多東西,當然也包括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東西。有種感覺,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崩潰的邊緣。漆黑的樹在懸崖兩邊生長,懸崖下是白色的霧,懸崖中間有根繩子。我在繩子上,繩子一直在晃動。四面八方都是風,它們在鬼哭狼嚎。繩子那頭,有個人一臉壞笑。他說,這根繩子是他帶來的,為的是宣判世界。我覺得他很可笑。他說我更可笑。辯論從來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我想過去,揍他一拳,讓他老實些,他哈哈一笑,說為什麼大家都這麼喜歡動拳頭?我說,人既然長了拳頭,為什麼要不動拳頭?不動拳頭,又怎麼一決高下?他說人為什麼要一決高下?我說,那我們又能去幹些什麼?他說可以去看書呀。我說,書會發霉,那些文字其實就是蒼蠅拉出來的屎。他說,人都要拉屎,為什麼就不可以在別人拉的屎里度過?這世界本來就是一砣大便。我沒有再理會他,他是個瘋子,只有瘋子才喜歡把大便往自己身上塗抹。我想往回走。可那根繩子就在這剎那間不見了。

我給任贏的稿子說的是真事兒。我很想把它寫得好看些,有趣些,可我發現自己並沒有那個本事。這些年來,我也一直想把它們忘掉,但那些事,就如同附骨之蛆,每天夜裏準時爬上床。我只能是一次次驚醒,從巨大的夢魘里,然後整個人都像是剛從水裏撈起,並且散發出一股潮濕,略帶咸澀的腥味。

我想逃避,我也逃避了。我離開了那座城市,換了無數張面具。有人說,面具是有生命的,當把面具剝下,整張臉就會血肉模糊。我似乎已經不可能再是原來的那個我,可不管我走在哪裏,蒼白的天空仍然是重重壓在頭頂,比鉛還重。這讓我疑惑,但並不是所有的疑惑都會有一個圓滿回答。這道理本來就很簡單,卻實在讓人討厭。

我喜歡玩,「玩」會讓人上癮,這本來也沒有什麼不好,畢竟可以去虛幻的天堂,可我玩到最後總是一次又一次把事情玩砸。我忽然看見自己的影子,正站在牆角,向隅而泣,像一個被摔壞了的機械娃娃。

手腳發麻,一陣陣冰涼。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身體的憤怒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身體的憤怒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