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男孩、女孩和羊腿
夜越來越深，風越來越冷。
就在男孩覺得自己的手腳快要被凍得沒有知覺的時候，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草原野兔的洞穴，兔子早已不知所蹤，但那深深的斜向地下的窟窿還勉強可以棲身。
男孩抽出腰間的匕，用力的挖著，一點一點把洞穴擴大到一個可以鑽進去的地步，隨著挖掘漸深，男孩的身影慢慢隱沒在了洞穴之內。
成年的薩庫爾依舊在一旁沉默的看著，他已經發現自己只能旁觀，卻不能干擾這個男孩或者這個世界中的任何事情。
顯然，這又是陳鳳章的幻境，薩庫爾在心中想著。
難為他怎麼能夠讓自己陷入自己以前的記憶中，但是，如果他以為只憑那些痛苦的記憶就能夠擊倒自己，那也有些太小看薩庫爾了。
一聲男孩的歡呼聲把薩庫爾的思緒拉回到了這裡，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男孩在洞里找到了一些野兔儲存的食物，骯髒、粗陋、難以下咽，但卻可以果腹。
不一會兒，果然見到男孩從地洞里鑽了出來，臉上的表情明顯好看了許多，他把挖出的土小心的散布在周圍，又從遠處弄來一些草皮對洞口進行了一番偽裝，使它看上去不那麼明顯是新挖過的樣子。
做完了這些以後，男孩已經快要耗盡了本就不多的體力，他小心的鑽進洞里，只把腦袋和手臂漏在外面，左手枕在腦後，右手則一點點把兔子留下的食物送進嘴裡，細細的咀嚼起來。
「這星空真美，就像部落里的篝火，沒人能數清到底有多少……」成年的薩庫爾喃喃道，關於這個夜晚的每一個細節，在他的記憶里都異常清晰。
果然，幾乎在他話音剛剛落下的同時，男孩仰面看著天空自言自語的道：「這星空真美，就像部落里的篝火，沒人能數清到底有多少。阿母在篝火上烤的羊羔，過了這麼多年還是部落里最香的，沒人比得上她。」
咕嚕……
男孩的話一頓，無可奈何的摸了摸叫個不停的肚子，苦笑道：「這些天倒是委屈了你，你也想念阿母的烤羊了嗎？」他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堅果，艱難的咽了口吐沫，終於還是準備去剝開堅硬的果殼。
突然，男孩的動作停下了，他愕然的看到一張秀氣的小臉從他頭頂上方探過來，正好擋住了自己眼前的星空。
「給。」
女孩的眼睛很亮，比天上的星星還亮，她很自然的從胸前皮袍子里拿出一隻烤的有些焦了的羊腿，伸到了男孩的眼前。
男孩傻傻的接過羊腿，傻傻的叼在嘴裡，傻傻的咀嚼，就連散落的堅果滾進了敞開的衣襟都沒有發現。
羊腿好香，女孩好美。
成年的薩庫爾在旁邊看著，眼角細微的皺紋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緩緩沁出，直到過了這許多年，他發現自己竟然依然能輕易的記起那種香味，還有那雙明亮的比天上所有星星還要漂亮的眼睛。
「你，你跑出來了？」
男孩終於反應過來，一骨碌從洞穴中爬了出來，吃驚的道。
「我是你的奴隸，當然要出來找你啦。」女孩理所當然的道。
「可是你怎麼找到我的？那麼多人都找不到我。」
「有什麼難的？只要多用心找找就找到啦。」女孩無所謂的答道。
多用心找找？
男孩看著女孩滿是破洞的皮袍，這袍子是他給她的，在七天前還是嶄新的。
透過那些大大小小的破洞和口子，女孩有些微黃的皮膚暴露在北蠻寒冷的夜風裡，一些地方還在滲血，一些地方則結成了血痂。
多用心找找？男孩在心裡又重複了一遍女孩的話。真的只是這麼簡單嗎？
男孩攥著手裡的羊腿，再看看女孩狼狽的樣子，那異常辛香的羊腿竟然再也咬不下去。
「怎麼了？不好吃嗎？」女孩皺眉道，眉心中間出現一個秀氣的川字。
「不，不是，」薩庫爾一開口竟然發現自己的嗓子有些哽住了，這樣的表現讓他感到很是丟人，於是語氣便更加顯得慌亂：「你，你也一起吃。」
女孩看著直直伸在自己鼻子底下的羊腿，搖頭道：「我不餓，你……」
「叫你吃，你就吃，哪來那麼多廢話！」男孩對自己的表現很是煩躁，卻把火氣發在了女孩的身上，他粗魯的把一條羊腿撕開，又不由分說的把一大塊腿肉塞進了女孩的手裡。
女孩似乎也感到了男孩異樣的情緒，於是柔順的拿著羊肉，坐在男孩身邊大口的撕咬起來。
兩個孩子顯然都餓得夠嗆，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只聽到咀嚼和吞咽的聲音。在深邃的星空下，兩個小小的身影越靠越近，在寒夜裡互相汲取著這種難得的溫暖。
「吃完羊腿，就跟我回去好不好？」肚子里有了東西，女孩似乎也有了些精神和勇氣，側過頭對男孩試探著問道。
男孩一下子便從地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對著女孩怒道：「怎麼？連你也來勸我回去？」
女孩深深嘆了口氣，一言不發，只是拉住男孩的袍角，揚起小臉可憐兮兮的看著男孩。
兩人就這麼無言的對視著，男孩憤怒，女孩可憐，過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男孩敗下了陣來，他順著女孩的力道，重新坐回地上，道：「你也屈服於大巫的勢力了嗎？」
「我說過了，」女孩不滿的道：「我是你的奴隸，要屈服也只屈服於你。」
「誰把你當奴隸了。」
男孩嘟囔道，只是他的聲音太小，女孩並沒有聽到，她依舊不斷的勸道：「回去吧，你耗不過他們的。除非你死了，否則真以為大巫找不到你嗎？」
「至少，到現在他還沒找到我。」男孩倔強的道。
「那是因為他還沒開始找你！別忘了連我都能找到你！」女孩的脾氣也上來了，大聲道。
「你！」男孩氣惱的叫喊，但隨後又實在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能氣哼哼的道：「反正我不回去，死也不！」
「又說胡話！」女孩氣道：「我是你的奴隸，你死了，我怎麼辦？被送給另一個人當奴隸嗎？！」
「誰敢！」這句話一下子激怒了男孩，他用力拔出腰間的匕，深深插入泥土中道：「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我這次出來，就是想找到了安身之處便回去接你。」
「哼，「女孩苦笑一聲，揚聲道：」接了我又能怎樣？無非是兩個人一起被抓回去罷了。薩庫爾，我知道你不服氣，你不想屈從於大巫的管束，但你就不能學學別人順勢而為嗎？你為什麼那麼倔強，為什麼一定要把你的倔強表現的這麼明顯？「
「因為我不想像父親那樣！「男孩終於被女孩一連串的追問激起了怒氣，他再次站起來，指著部落的方向，用所能喊出的最大的聲音道：」父親一直屈服於大巫的心意，一輩子就像一個傀儡一樣被大巫擺弄，除了那個名義上的北蠻王位，他還得到了什麼？！「
男孩被胸中積壓已久的憤怒漲紅了面龐，立眉瞪眼的繼續喊道：「他的父親屈從於上一代大巫，他從出生起就屈服於現在的大巫，他生平沒有做過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向大巫稟告！從我記事起，每一個夜晚都能聽到父親的嘆息和阿母的哭泣！「
「即便是這樣，在五年前，我才三歲的時候，大巫強行讓父親拋棄了阿母，改娶寶力格部落的女子為妻，阿母日日傷心，沒過一年便死了！她死了！你知道嗎！「
男孩激動的揮舞著手中的羊腿，沖著跪坐在地上的女孩咆哮道：」當時你也在場，你難道忘記了父親臉上的沮喪嗎？我的父親，才不過三十歲，現在已經被生活折磨的滿頭白髮、滿臉皺紋！難道你想讓我這輩子也像他一樣嗎？！「
男孩終於把滿腔的不甘和憤怒都發泄了出來，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本來作為結尾，他很想把手中的隨便什麼東西狠狠摔在地上，來為自己的情緒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但他看著手中那油滋滋的羊腿，舉了幾舉，卻終於還是沒捨得扔掉，不禁有些泄氣的重重哼了一聲，又坐回到女孩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