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正月二十三,是正月的最後一個節日——「燎疳節」。

在朵兒的眼裡,今年的「年」過得冷冷清清,而且天氣也是乾巴巴地冷,一點點的雪都沒有。望望遠山,永遠蒙罩著一層灰濛濛的霧靄。朵兒的心中永存著許多個有著美好回憶的「年」,歡天喜地的人們等不得初七,就開始操練社火,敲鑼打鼓,鞭炮聲此起彼伏。就是扮了相的一夥伙人,挑上幾桿桿旗旗子,說上幾句「春官詩」,也讓人覺得美氣。朵兒最愛看的要數馬社火和亭子高台了!所謂馬社火併沒有馬,而是騎著驢扮出秦腔故事、神話故事來,而亭子高台更妙。朵兒一直猜不出是如何扮出來的,就拿關公保皇嫂千里走單騎來說,關公舉著青龍刀,而刀柄和刀頭上卻站著兩位夫人,會眨眼睛會唱戲。下面有四個黑褂子爛棉褲、滿面土色的漢子抬著,就這樣走村過戶,鑼鼓喧天。朵兒常常要攆著去看,飯都顧不上吃。而今天卻是大大的不同,這熱鬧的鑼鼓聲彷彿專為她一個人準備的一樣。

二十三這天一大早,馬春生就出門找柴禾、割干蒿、剁酸刺,在窯道口碼上一大堆,坐等天黑。晚飯後,馬春生跪在柴禾前,舉行火祭儀式。他點燃了三炷香,化了一張黃表,並在柴禾堆里拋進蔥皮蒜胡,然後在火頭上澆上醇酒。啞巴安堂鳴炮三響,舒遠秋、朵兒、大劉、馬春生伏地叩拜。祭祀儀式一畢,大家手拉著手,圍著火堆轉圈子,這叫著「火關」,也叫著「跳火坑」。馬春生將朵兒攔腰抱了,在火頭上跳來跳去,口裡念道:「燎疳疳,大吉大利一年年,不生瘡,不流淚,當了新娘穿綢緞……」

舒遠秋站在一旁,眼睛濕潤了。正月二十八將是朵兒和馬春生的大喜之日。在這個孤獨、荒涼的所在,他們這一群無家可歸的人在多少個平淡如水的日子裡,終於找到了快樂的一刻。朵兒蜷縮在馬春生寬闊的懷裡,紅撲撲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就連啞巴安堂,那張平板的臉上也有了難得的笑容。這個可憐人,一出生就被父母遺棄了,是一位老獵手收他為徒弟。他雖然不會說話,但眼明手快,靜時如處子,動時又如脫兔。凡是掠過他眼梢子的兔子或者野雞,從來沒有逃脫的。老獵手死後,他常常一個人獨來獨往,鑽山竄林,打了野物換一口飯吃。馬春生告訴人們,安堂還救過他的命呢。不是安堂,他現在早就變成了那條兇惡麻狼的糞便。

春生腳騾店,收羅了一些苦命的人。他們,難得有這麼快樂的時刻。看著看著,舒遠秋就有些走神,想想自己的大半輩子就這樣在孤苦無依中度過。而相比之下,林中秋卻過得花天酒地,他擁有著她無法想象的一切。對他來說,從前的那個傻丫頭書眉又算什麼,只不過是他瞬間想起瞬間的一個感慨罷了。想起這些,她的情緒就有了點失落,她知道有些事她一直在努力忘記,而且自以為早已忘記,而每次的事實證明,她並沒有忘記,只是被一些更為緊張和更為重要的大事情淹沒著。她甚至在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最初加入黨其實不無對抗林中秋的成分,這種對抗既有心理上讓轟轟烈烈的革命潮水淹沒自己小資情調的對抗,也有行動上的打倒地主老財的對抗。

「燎啥呢?燎疳呢。燎好了嗎?燎好了!」朵兒像個孩子似的拍手蹦跳著,她的臉上看上去沒有憂愁,有的是對好日子的憧憬和嚮往。跳了一會,火苗越來越小,漸漸地開始熄滅,馬春生對大家說:「火滅了,可以揚糧食花了。」大家便都站得遠遠地,大劉拿了一把鐵杴,將未熄滅的灰燼一杴一杴高高揚起,便有火花在夜空中飛濺。舒遠秋他們在一旁觀看火花的形象,據說,揚起的火花形象和哪一種糧食作物很像,說明當年哪一種糧食就會有大豐收。

最近幾年,風嶺塬土地撂荒嚴重,莊稼收成一年不濟一年。舒遠秋從內心希望人們不要餓肚子,也在心裡惦記著如何儘快剷除五十畝罌粟煙地的事。去秋下種前,馬大元突然派人來找馬春生,說願意以一百畝上好的原地兌換這塊罌粟地。馬春生說如此兌換極為不公,怕人說我占老總便宜。馬大元捎話說如果不換,他會讓馬春生人財兩空。他們雙方都知道私種罌粟的後果,但誰也不把話挑明。馬春生知道馬大元所謂的「換」是想讓他吃個啞巴虧,好乖乖地把地交出去。馬春生嘴怎麼再硬,畢竟心裡十分擔憂。他對舒遠秋說,這「葯」恐怕保不住了。舒遠秋因勢利導,說:「最好的辦法是誰也別想得到。」馬春生搖了搖頭說:「這是下下策。」

舒遠秋想找曹子軒先生想想辦法,但往日都是曹先生和她聯繫,她從沒有主動找過他。無奈之際,她只好到瑞川縣城找了趟柏治林。沒想到,一見柏治林,她就被店裡的兩個夥計反剪雙手,用繩死死捆綁了。

「沒想到啊沒想到,書眉,你怎麼會是這樣一個人?方老漢一生行善積德,怎麼就看錯了你?」柏治林痛心疾首,「地下黨組織冒著極大風險營救你出獄,是考慮你是烈士家屬,想讓你為革命多做點事,我就想不明白,錢對你就那麼重要?你竟然會利欲熏心喪失掉立場和原則!說吧,那批煙土是怎麼出手的?賣給誰了?你得了多少好處?」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詰問和莫須有的罪名,舒遠秋再也不能沉默了,她把曹子軒如何讓她暫緩行動,又如何為了保全她建議上級在煙加工成后的運輸途中截取銷毀以及他發現了馬春生大批銀元藏匿地點並報告了曹子軒等事一骨腦合盤托出。如果說,從前他顧及柏治林和曹子軒之間的思想分歧盡量迴避矛盾,以防有離間之嫌。而現在面對潑在她身上的髒水,她必須說出真相,洗清自己。

柏治林聽完她的講述,半天不語,最後他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曹子軒和你,倒底誰的話是真的?難道黨的一名堂堂特派員會誣陷你?」

舒遠秋一時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這一切都是出自曹子軒之口?他為什麼要誣陷自己?如果是這樣,那她真是渾身張嘴也說不清了。曹子軒,曹子軒,你究竟要幹什麼?

「我今天主動來,本身就說明了問題。你要是相信這一切,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那隻能算我倒霉,誰讓我加入了一個是非不清、黑白顛倒的組織呢?」舒遠秋說完這句話,就一言不發了。

柏治林看了她一會,說:「這樣吧,我先放你回去,給你個機會。最近馬家兵、紅幫都看準了這塊發財寶地,這對我們是個機會。我會派游擊隊員協助你,瞅準時機乘亂一舉燒毀煙地,你的清白不需要誰說,你自己證明吧。」

舒遠秋心情灰暗地回到了腳騾店。晚上吃飯的時候,馬春生突然問她:「乾娘,你能告訴我,你倒底是什麼人嗎?」舒遠秋笑了笑,「你是啥意思?不想要我這個乾娘了嗎?」馬春生眼神怪異地說:「我的那幾箱銀元是不是你弄走了?」舒遠秋吃了一驚,「什麼銀元?我不知道。」

「乾娘,你幫過我,我沒把你當外人。你就說實話吧,那都是我的血汗錢,我要用它修建馬家店,轟轟烈烈地成就一番事業,當然其中少不了你的一份。」馬春生喝了一口酒,說,「我追問朵兒,她說你在窯里動過,告訴我,你是不是共黨?」

「你?你聽誰說的?」舒遠秋更為吃驚,她覺得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

「別緊張,我要是告官就不會跟你說,這都是曹兄弟告訴我的,他說你是地下黨,要奪我的煙,搶我的錢。」又是曹子軒,馬春生的話讓他終於再次感受到了曹子軒的陰險。她頓時不寒而慄。「誰不愛錢呢?曹兄弟貼近我也是為了錢,這兩年他靠我的煙地,我靠他在縣戒煙所的關係,互惠互利,讓他著實賺了不少。他告訴我這個,是為我也是為了他自己,最終是為了煙地,為了錢。」

舒遠秋的脊背上冒著一縷涼氣,她瞬間似乎明白了,「春生,我的身份並不重要,我確實是為滅煙和你那不義之財而來,但是至今煙我分毫未動,你的錢我也是一分未見。你剛才的話讓我有些明白了,你說說看,你的錢是怎麼不見的?我聽說你早就從那個小窯里轉移了。我想,這事肯定是和曹子軒有關,他是在有意攪渾水,好從中漁利。」

舒遠秋感到事情緊急,必須儘快採取行動,她將這些馬上彙報了柏治林。過了幾天,柏治林派來了五個人的武裝小組,為首的人稱老八,還有一個矬子人稱「土行孫」。一下子多了五個人,腳騾店裡頓時熱鬧起來,但他們五人平時很少大聲說話,也不酗酒,相對獨立地偏居於腳騾店一隅,可見其訓練有素,紀律嚴明。但是舒遠秋意識到他們的到來除了協助她執行任務之外,還在暗中監視著她。那天,舒遠秋剛從茅房出來,就發現老八站在門口,她故意拉下臉,「幹什麼?耍流氓嗎?」老八訕訕地說:「別誤會,千萬別誤會,柏書記把我們交給你,你說怎麼就怎麼,有我們在就有你在。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也會掉腦袋。所以,保護你就是保護我們自己,我們不敢大意。」

「哼!你倒會說?你把我當成小孩子了?」舒遠秋扭頭就走。老八跟在後面忙不迭地解釋,「不是,不是啊,柏先生不在了,生死不明,我們都懷疑……」

老八他們來不久舒遠秋就得知了「元興隆」藥店被查封、柏治林被捕的事。

「懷疑什麼?」舒遠秋站住了。

老八突然不說了。舒遠秋火了,「難道你們懷疑他的被捕與我有關?」

老八看來也不敢得罪她,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小聲說了一句,「你和我們不一樣,你是曹特派介紹入黨的……」

偏偏在這個時候,腳騾店又來了位不速之客。

這就是紅幫大爺張登榮。

他不是來住店的,也不是來喝酒的。酒只是個開場白,當馬春生一心一意、忙前忙后招呼得張大爺那張瘦臉上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時,張大爺才道出了此次來腳騾店的目的——「如今天下很不太平,共匪肆虐,世事紛擾,小小的腳騾店也曾很不安定,自從我打了招呼后,才漸漸風平浪靜起來,如今聽說共黨、馬匪都盯上了這塊煙地。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既是本幫人,不說兩家話!這煙地由我另外派人給兄弟你保護起來,如何?」

馬春生應付著對方連連說好,隨後他把這話說給了舒遠秋,要舒遠秋拿主意。他知道眼下這塊煙地已經熱得燙手了,它就像一顆地雷,隨時有爆炸的危險。

「乾娘,我也許比你更了解曹子軒,我不知道你們以前怎麼樣,就我們合作這幾年,我感覺這人心太黑了。他一直用縣戒煙隊來要挾我,去年那批貨,他拿走了多一半。我知道誰都得罪不了,我也想明白了,好事不能年年有,見好就收才能求得安生。」馬春生言辭懇切,「你說的也許沒錯,我的那幾箱銀元肯定是曹子軒弄走的,他嫁禍於你是在轉移我的視線。乾娘,你說吧,怎麼辦?我幫你,我們拿不到,也不讓狗日的得手。」

舒遠秋緊緊抓住了馬春生的手,感覺到了一種力量。柏治林被捕了,曹子軒又陽奉陰違,舒遠秋覺得她像一隻孤獨的羊,找不到了她的羊群,只有在空曠的草地上盲目躑躅,如今馬春生的一番話給她信心和勇氣,她覺得一切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她決定自己扛起一切,果斷採取行動。

「燎疳」完畢,馬春生攬著朵兒,和大劉、安堂順窯道進了腳騾店。

婚期臨近,腳騾店的所有人都全力以赴籌備著馬春生的婚禮。今天所有的貼子都發了出去,那時的腳騾店將人喧馬嘶,成為一個多麼熱鬧的地方!馬春生和當初馬大元的那個副官一樣,把一袋子響元甩在了朵兒媽的面前,說:「過兩天朵兒回來,腳騾店的掌柜馬春生要明媒正娶!」朵兒娘喜笑顏開地說:「我朵兒福大,能尋這麼有錢的主兒!」馬春生哈哈哈笑了三聲,忽然綳起臉說:「我把朵兒娶進門,從此就與你無關了!」不等朵兒媽從呆愣中反應過來,馬春生已揚長而去。

正月二十七一大早,馬春生就把朵兒送回了二十里路外的桃花山。

風嶺塬娶親要娶黑媳婦,即男方娶親人,在吉日的先一天晚上行抵女家,於天亮前將新娘接回男家,娶親人要摸黑路回家,不能見陽光。這一風俗在風嶺塬代代相傳。據說古代風嶺塬有一大戶,家中雖有成群妻妾,但卻有一痴好,無論誰家娶新媳婦,他都要讓人在半路伏擊將新娘擄去先破了身然後放回來,往往許多新娘無顏回家見新郎而自殺身亡。所以為了躲避災禍,許多家迎親都改在了晚上。儘管這個大戶後來被遭辱的十個新娘誘騙來用繩捆綁后塞進了炕眼門燒成了黑炭,但娶黑媳婦的風俗習慣卻流傳了下來。

天剛降下第一層夜幕,舒遠秋就和安堂、大劉、「土行孫」三人一人騎了一匹馬趕奔桃花山。舒遠秋是春生的「娶女客」。大劉畢竟年長一些,是春生選定的「升杯者」。土行孫是拉馬的,安堂是趕牲口的。到了桃花山朵兒家,朵兒竟然還穿著來時的衣服,舒遠秋忙著為朵兒換上她帶來的明光閃閃的綢緞襖襖和漂亮的繡花鞋。朵兒媽一見舒遠秋就纏住絮絮叨叨問個不休,問她男人在哪裡,問她生了幾個孩子,有幾個是男娃。舒遠秋說無夫無兒無女,孤身一人。朵兒媽就驚叫起來,繼而對著朵兒說,「春生這娃真是要了我的命了!怎麼選這麼一個喪門星來做『娶女客』。娶女客不但要有兒有女,還不能亡夫、改嫁,要富命雙全!還有,她的屬相不能和娶親的三個男人中的任何一個相剋,難道不聞『正七龍狗大不祥,二八蛇豬苦難當,三九鼠馬家財散……」朵兒媽一下子頭頭是道起來。來朵兒家看熱鬧的鄰里親屬都把異樣的眼光投在了舒遠秋身上,彷彿佛舒遠秋就是個瘟神。舒遠秋立刻被陷入了尷尬的境地。朵兒見狀忙上前解圍,她拉住了舒遠秋的一隻胳膊,說:「我今晚一走,你和她一樣也就成了無兒無女無夫的人……」朵兒媽氣得變了臉色。當舒遠秋把一對玉石手鐲戴在朵兒媽的手上時,朵兒媽的臉上才有了笑容。

夜已經將它漆黑的緞子,鋪在了整個風嶺塬。對面屹立著烏黑的影子,是一些老樹,彎腰勾背的。樹枝上沒有葉子,朵兒感到它們像要劃破自己的視線,橫逸而去。她是由啞巴安堂背出家門的,據說新娘出門不得腳踩白地,以免沖了天地不吉利。朵兒最後出門時,把十雙筷子拋灑在了家裡的供桌上,粗黑的筷子打翻了桌上的財神爺,有一隻掉下來,落在了地上。這是大劉告訴她的,她沒有回頭去看。筷子是挨打的棍子,她想把它留在家裡。她怕回頭一看,挨打的棍子會跟著她的眼睛來到春生家。她被安堂放到了馬上,大劉說,想尿了給我說,我抱得住你。朵兒想哭,眼角一陣酸痛。

漆黑的夜裡只聽見馬蹄的得得聲,他們四個迎親的人當中又添了兩個送親的,因為天黑,看不清面目。他們六人離開桃花山,轉過兩個彎子,就到了大路上。土行孫走在最前面,手裡挑著一個紙紮的紅燈籠,憑藉它照著前面的路。後面是朵兒,朵兒後面緊跟著大劉和舒遠秋。最後是送親的兩個陌生人。朵兒想起馬春生說的話,「做了馬春生的媳婦,就是腳騾店的二掌柜,腳騾店的人要做到心狠、嘴利、臉黑,尤其做掌柜的,罵人要罵到疼處,一次就要平了他的茬!」朵兒想她會嗎,她會變成春生希望的那種人嗎?要說罵人,她最想罵的還是狼尾巴大劉。這個骯髒的畜生,無情奪去了她為春生苦苦守衛的貞潔。朵兒這樣想著,一轉頭,她就借著燈籠的光看到了那兩個送親的人正把一根繩子掄歡了朝舒遠秋的頭上甩過來。

伴隨著朵兒的一聲驚叫,只聽舒遠秋剛發出一聲「幹什麼」就從馬上摔了下來。當朵兒、大劉、安堂和土行孫勒轉馬頭時,那兩個人已背向他們賓士而去,舒遠秋被拖在地上,嘴裡發出「吱吱嗚嗚」的聲音。

大劉情急之下,連忙讓安堂快護送朵兒回去報告,他拚命拍了一下馬屁股趕緊去追那兩個人。因為後面拖著一個人,他們跑得不是很快,大劉的馬蹄幾乎要夠著舒遠秋的一隻腳了。突然,其中一個人一轉身,一聲槍響,大劉的一隻耳朵被打飛了。大劉「啊」地慘叫一聲,縮身躲在了馬肚子下,伸手去夠拖在地上的舒遠秋的腳。當他一把拉住舒遠秋的腳脖子時,他也從馬上掉了下來,漫漫的黃塵土煙嗆進了他的嘴裡,他幾乎要閉了氣。

這時候,土行孫也追了上來。他舉起長槍,沖一個黑影放了一槍,那個黑影應聲落馬。在轉過一個彎時,拖著的繩子掛在了一棵樹上。大劉爬起來把繩子從舒遠秋的脖子上解了下來。土行孫追了上來,他剛勒住馬韁,就聽一聲槍響,土行孫從馬上栽了下來。舒遠秋和大劉悄悄地躲在了一棵樹后,只見四周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他們倆只憑著耳朵洞察著周圍的動靜以及遙遙可聞的叮噹的馬鈴聲。

忽然,他們的眼前一亮。他們看見一個騎馬的人點燃了火把,驅馬向這棵樹走過來,同時他們也看到了不遠處土行孫的那匹馬正埋頭用鼻子嗅著躺在地上的他的主人。冷不防,大劉撲向拿火把的那人,拽住了那人的馬轡頭,大喊:「乾娘,快跑!」舒遠秋知道危在旦夕,她一個箭步,毫不猶豫地撲向了土行孫的那匹馬,踩鐙騎了上去,又掉轉馬頭,策馬而去。那人把燃燒的火把伸向了大劉,大劉骯髒曲卷的頭髮隨即吱吱喇喇地燃燒起來。那馬一揚蹄,把大劉踏倒在地。那人打馬追了上去,得得的馬蹄聲踏碎了整個黑夜。

舒遠秋衝下了一個陡坡,她聽到後面隱隱約約的馬鈴聲,知道是有人追來了。正當她萬分焦急的時候,前面出現了一團光亮,好幾十束火把燃燒著,照亮了半邊天。她看清了,站在前面又高又大的漢子是馬春生。他的後面是武裝小組的老八和另外三個人。那人一衝過來便有幾支烏黑的槍對準了他。

那人勒住馬頭,喊道:「馬春生!我是保安隊的人!你窩藏共匪,種植大煙,替共匪辦事,你是不想活了嗎?」老八不等馬春生說話,立刻走到了前面,大聲說:「不想活的是你!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們就讓你腦袋開花!」馬春生把頭轉向舒遠秋,「乾娘!我不會撇下你不管,收拾了他們幾個,我們辦喜事去!」這時候,那人又喊:「舒遠秋,你還是識相點!你們的人都投降了!你再這樣頑固下去對你沒有什麼好處!」

忽然安堂急急忙忙地跑來,一邊打著手勢一邊吱吱嗚嗚地說著什麼,急得在地上轉圈子。還是舒遠秋搞明白了,他是說讓她拖住馬大元的騎兵,他和老八去煙地里放火。舒遠秋點頭會意,老八和安堂馬上勒轉馬頭疾馳而去。馬春生正想著如何對付他們,盡量與他們周旋。忽然卻見四外火光衝天,亮如白晝,不知從哪裡一下子冒出那麼多的人。那保安隊的人見狀哈哈大笑起來,「我倒要看看不想活的是誰?」舒遠秋覺得真正的危險已經來臨。果然,從火光里走出一個人,把她嚇了一跳,「舒遠秋,別來無恙!」

「曹子軒!」馬春生唾了一口濃痰,「呸!你我曾有八拜之交,沒想到你是如此居心叵測之人?你想我會聽你的話、會為了錢去出賣自己的良心嗎?……」

「舒遠秋!你還記得你的女兒雨晴嗎?我現在算是明白了她當初不跟我走的原因。她是對的,為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去做無謂的犧牲是不是太可笑了?我當初把你引上了歧路,我有責任,你畢竟是我的乾娘嘛。解鈴還需系鈴人,如果你肯回心轉意仍然跟我走,我會讓你後半輩子不再孤苦伶仃地過下去。」曹子軒言辭懇切地說了一大堆。

「沒想到,我真沒想到!曹子軒!你竟然會……」舒遠秋無比痛心,「你想錯了!我是一個不肯回頭的人,縱然捨出我這副殘破之身,我也不會朝三暮四,賣主求榮!」

「唉,別這樣說,我也是沒有辦法,我千方百計賺點錢還不是為了雨晴。可是卻有人不容我,我這是逼上梁山。」曹子軒從人堆里扯出了一個女人。把嗶啵燃燒的火把照向那女人的臉。「你看這是誰?我勸不了你,會有人讓你乖乖過來的!」舒遠秋呆住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女兒雨晴。她一頭短髮,滿臉是淚,口裡撕心裂肺地連喊著媽媽,媽媽。

舒遠秋要向她撲過去,被馬春生拉住了。那邊雨晴在曹子軒的控制下向舒遠秋掙扎著。曹子軒喊:「舒遠秋!你難道不想母女團聚嗎?告訴你吧,老岳已經被人暗殺了,我是你的新女婿。我們是一家人了,只要你回心轉意了,我們一家就再也不分開。看著你一個人如流水浮萍,孤苦無依,我這做女婿的,心裡也難受。你說一個女人家,幹什麼不好,非要放棄家庭,拋開骨肉。」雨晴披頭散髮,向這邊掙扎著,她在大聲地喊:「媽媽,我們回家,回家……」

「雨晴,你告訴娘,你是跟他還是跟我?」馬春生扶住了站立不穩的舒遠秋,「千萬別過去!他們不會放過你的!——曹子軒!你太狠毒了!我原以為你只是想獨吞五十畝煙地,根本沒想到你真的做了叛徒,我的錢呢?是不是也是你偷走的?」

「娘,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呢?……」雨晴哭喊著,向這邊掙扎,「娘,我想你,可是,可是……」

曹子軒嚷道:「馬春生,你這個傻瓜蛋,辛辛苦苦幾年不過白玩一場,你跟著他們有什麼好下場?不是我,你的煙早讓他們給滅了!對,你猜的不錯,那些銀元是在我手裡,你把共產黨交給我,我就分你一半。舒遠秋!快做決定!雨晴是不會跟你去的,你想想,這些年你盡過一個母親的責任嗎?在她的頭腦中,父親和母親的概念是什麼?你把她生在那樣一個環境,又丟下她不管,你只想著自己升官發財,你為她著想過嗎?你以為他們會接受你?其實在他們的眼裡,你完全是個怪物,不要家,不要孩子,長了一顆石頭心。我可不願意雨晴將來會和你一樣人不人、鬼不鬼。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會給她愛,實實在在的愛。她怎麼會跟你去呢?」舒遠秋氣得渾身發抖,幾乎要衝上去,奪回她的女兒。馬春生一邊罵娘,一邊提著槍,死死拉著她。

忽然,那邊的人群發生了騷動,接著一部分人四下里散開,原來很整齊的火把搖晃撲閃起來。他們看到一部分人像刪倒的玉米一樣紛紛倒在了地上。曹子軒拉著雨晴,在幾個衛兵的保護下跨上了一匹棗紅馬。馬春生伸展脖子借著閃爍不定的火光看去,卻見人群中多了一些穿醬紅衣服的漢子,正和保安隊的人搏鬥,馬春生和老八的人見狀頓時來了精神,他們拔刀的拔刀,提槍的提槍,衝上去加入到這場肉搏戰中。

舒遠秋攆上去,想看看曹子軒把雨晴帶到哪裡去了,卻再也看不見了。這場撕殺沒有持續多長時間,保安隊的人就因寡不敵眾而潰敗了。馬春生和穿著醬紅衣服的人會合在一起。他興奮地叫舒遠秋,說是張大爺的人。果然,舒遠秋走過去時,小頭目說他們的是張登榮大爺的人。

這時候,遠處濃煙滾滾,裊裊飄向天空,一種帶著焦糊的奇香瀰漫在了整個風嶺塬。舒遠秋望著這煙,不由有淚水滑下了臉頰,她的心像要癱了軟了。這片煙地讓他見證了一個好端端的人一旦讓慾望驅使會變得多麼可怕,也讓她深深地檢討起自己的單純與幼稚。這時侯,老八回來了,他氣喘吁吁地說,看,我們成功了!馬春生突然像想起了什麼,他說:「不好,朵兒還在腳騾店,如今煙地被毀,馬大元不會善罷甘休!……弟兄們,走哇!為我和朵兒圓房了!」舒遠秋也意識到後果的嚴重,就揩了一把淚,勒過了馬頭。

剛轉過一個彎子,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到了衝天的火光。馬春生驚叫了一聲,「不好!腳騾店著火了!」即快馬加鞭,揚蹄而去。等到了地坑莊子面前,他們才看到了真正的慘烈。火已經從地坑莊子里冒出來,狹帶著濃煙,滾滾漫上微露晨曦的天空。窯道口那棵巨大的核桃樹已完全成了一棵火樹,火在樹梢上吼著,跳著、笑著……「馬大元!我日你祖宗!……」馬春生突然看到一個人影子發出了一句陌生而又奇異的罵娘聲后,便順著那棵樹狂奔而去!

他是啞巴安堂啊!他都能說話了?他正奔著窯道口而去!

馬春生往窯道口攆了幾步,他的臉上頓時火辣辣地像要被烤著一樣!他看到了安堂的影子被衝出窯道的火苗席捲而去!舒遠秋喊著春生快回來,快回來!馬春生沒有聽見舒遠秋的喊叫,他只看到了紅紅的蓋頭,紅紅的朵兒,紅紅的門窗,紅紅的被子!還有那紅紅的世界,紅紅的罌粟花……窯壁上赤焰飛騰,窯道口上吐出可怕的火舌,舔黑了整個窯面,在畢畢啪啪的爆響中,馬春生分明聽到了朵兒的呼喊:「春生哥!春生哥啊!我等著我們的喜日子了……」

「朵兒!我來了!」在一片驚呼聲中,馬春生跑了幾步,就縱身跳進了火勢洶湧的地坑莊子……太陽照舊從原際升起。大核桃樹變得焦黑,一星炭屑還在發著紅焰,冒著一縷細細的青煙。黑黑的窯面像人身上的一些潰膿,蜿蜒、延展了很遠。

一切都變得極靜,極安詳,彷彿一切都是一個夢境,一個長長的夢境!過後草木重生,日月重來,光陰永遠都不會因此而停歇。

這麼多年,腳騾店第一次睡了一個安閑香甜的覺。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山河碎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山河碎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