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山坡上的雪經太陽一照,暗暗融化,雖然屋檐還不見滴水,卻有冰凌條垂掛下來。倘若你每隔一會兒仔細瞧瞧,就看見那些冰凌條在慢慢加長、增大,閃著銀光。向陽的山頭上冒著乳白色的煙霧,繚繞、蒸騰、彙集成雲朵,一朵一朵地逗留在青黛色的山頭上。

山路上靜得連心跳都能聽見,「嗒嗒」的馬蹄聲在光滑的石頭路上顯得分外響亮。這響亮的聲音益發使四周顯得寂靜、冷清。繞過五龍山,路越走越窄,孫拉處一路上都在想著林中秋今天早上的舉動。雞還沒叫,林中秋就坐在了堂屋裡抽水煙。他大概是聽到了馬的響鼻,就從門裡出來。孫拉處看見林中秋黑忽忽的影子立在堂屋門口,那微微有些駝的背已然顯出一種歲月的無奈。孫拉處剛想將牲口牽到門外,返回來給掌柜子請安,林中秋已緩緩地朝他走過來,「拉處!這就走嗎?」

「掌柜子起這麼早,還有什麼吩咐嗎?」孫拉處看著林中秋向他走過來,就站在原地。其實該吩咐的昨天後晌都吩咐過了,昨天林中秋還特意送了他一雙氈靴子,讓他今天趕路穿上,以防凍腳。但拉處沒捨得穿,想拿回去送給抓處,他不常回家,家裡的里裡外外全靠抓處。想到這兒,孫拉處的腳不由自主向後縮了縮。林中秋說:「拉處,你跟了我這麼多年,受苦了。」林中秋的聲音少有的嘶啞,且有一點渾濁。孫拉處被掌柜子這話說的有點不知所措,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林中秋拉住了他的手,「等年過罷了,我經管給抓處娶媳婦。」孫拉處聞說十分惶恐,他結結巴巴地說:「掌柜子今個兒是……怎麼說出這等話來?」「哦!你走吧!」林中秋丟了拉處的手,說。

孫拉處牽了馬,剛走了幾步,他發覺林中秋還跟在他的後面,就說:「掌柜的請回吧,天還黑得很。」林中秋顯得很憂慮,「路上要當心啊!」孫拉處笑了,「掌柜子心放到肚子里去吧!去安口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孫拉處走了好遠,他隱隱感覺林中秋還在瞅著他。一路上孫拉處越想越有些不正常,往常的林中秋不是這樣吞吞吐吐的,也沒有今天這副無奈的表情,莫非他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孫拉處不由將手伸進衣襟里,摸了摸貼身揣著的那張紙。它還在,而且被他的體溫捂的很溫暖。

路越走越窄,越難行,延長的峽谷,忽而從巨石嶙峋的山腰通過,忽而沿著流水潺潺的溪澗潛行。路旁的冰凌條子在陰晦的晨光下閃閃發亮。這裡沒有一個人,抬頭望望朦朦朧朧的天色,孫拉處的心中不由一陣害怕。或許是前不久這路上死了一個人,人們都捨近求遠繞道而去了吧。那是一個趕路的馬家兵,從白水鎮操這路去安口,被人給勒死,埋在土橋旁的溝圈裡。人們都傳說是地下黨乾的。果真不久,駐紮在安口的國民黨八十二軍就派出了小分隊和縣保安隊聯合起來在雙廟保清鄉。就這樣,孫拉處和柏先生他們失去了聯繫。「元興隆」藥鋪也被查封,於是人們都知道了「元興隆」的柏掌柜是共產黨的小頭目。後來,雙廟的金保長也失蹤了,人們議論說那天五馬溝里傳來幾聲槍響,隨後就有人看見五馬溝走出幾個扛槍的保安,槍杆子上挑了個人頭,好像是雙廟的金保長。孫拉處偷偷地去了一趟金保長家,金保長家的大門都被人抬走了,院子里一派狼藉。鄰居說保長老婆帶了兩個娃逃走了。那些日子,孫拉處心神不寧,他不止一次地想起了王安良。想起王安良臨死前那張扭曲的面孔,還有他的腦袋上那黑紅的血……忽然一陣嗚嗚的聲音,將胡思亂想中的孫拉處嚇得魂飛魄散。他抬眼一看,不知從那裡飛出來一隻老鴰,鼓著長長的翅膀打著轉兒,頃刻間飛上天去。

「拉處!你這就走了么?」林中秋那隱含著沉重、無奈、愁傷的話語又一次在他的耳邊響起。每響起一次,那種欲送還留、欲舍還惜的無奈情緒更為濃重了。孫拉處在心中試著模仿了一下林中秋的語調,越發覺得這話中好象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再想想他的表情和行為,孫拉處隱約感到了一些危險。

孫拉處邊走邊從衣服里掏出那張揉皺的紙,仔細地看了起來——「拉處:敵人清鄉,聯絡點被破壞,以後書信聯繫。安口有一批貨,是從隴縣輾轉來的,你務於*月*日去安口提貨,回來后自有人接應!革命的敬禮!柏於即日。」

孫拉處識字不多,比如信中的「輾轉」二字就不認識,雖然柏先生的筆跡他看的不是很多,但卻還能辨識,尤其那個「柏」字落款,印象頗深。孫拉處也知道共產黨的軍隊巳攻佔寶雞,拿下隴縣也成為定局,所以從寶雞方面運來槍支彈藥等戰利品也是很正常的。這信他是從張先生手裡接過來的,口封著,說是剛剛有個貨郎客在門口交給他,讓轉交孫拉處的。這張先生到林家來這麼多年,他原以為為人愚腐,恪守禮儀,自從發現他與紅幫的大爺張登榮來往密切並繼續瞞著林家的上上下下暗地裡抽著大煙時,他就覺得這張先生瘋顛的外表下神秘的陰影。他把張先生又沾染了大煙的事說給了林中秋,林中秋有點接受不了,他看上去很悲傷,很痛苦。張先生會不會看這封信,他一時不能確定。他想既便出於好奇看了,也不會在林中秋面前說三道四,他一向對於世事紛爭漠然置之,加上上了年紀,說話顛三倒四,一副佯佯昏昏的樣子,沒有人會信他的。

奇巧的是,當孫拉處正猶豫著怎麼向林中秋告假時,林中秋卻喚了他去,說是馬上就進臘月門了,經營一直不景氣的恆源商店能不能有起色,就看臘月了,所以想讓他跑一趟安口,多進些貨,貨要新,價格要適中。林中秋說到這裡停了一會兒,又說:「你如果有什麼事或者不願去我可以另換人,我主要考慮你去放心些。這時候出門是受罪事,你不想去就喘,你又不是外人。」那意思似乎勸他不要去,但孫拉處幾乎是搶著說:「既然掌柜這麼看得起我,我還有什麼好推辭的。」隨後孫拉處就聽到林中秋髮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聲。現在他回想,當時林中秋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失望。孫拉處不由疑惑起來。林中秋復重重地發一聲浩嘆:「拉處呀!王安良死後,我再未雇過什麼人,這裡裡外外全憑你操心受累,這類腳夫活計,本不該你去。」林中秋的一番話說的孫拉處羞愧難當,他險些要跪倒在地,將藏槍林家、殺死王安良以及為地下黨捎書帶信、算計林中秋諸事和盤托出。很久以來他的心中就有一種自責:掌柜子待他那麼好,他卻吃裡扒外,豬狗不如。但是孫拉處到底沒有,一方面他要守信諾。他曾在柏先生向他口頭宣布完中央西北局關於以貧僱農為主的建黨路線和地下工作的紀律時,他手指蒼天,立下鐵誓;另一方面,他又覺得他對林中秋一直是感恩戴德的,而且他從前沒有干過對不起林中秋的事,今後也不會幹。在黨和林中秋這兩方面,他都不願意背叛。以信取義,這是他孫拉處為人處世的基本準則。

林中秋讓他去安口進貨,真有這麼巧的事嗎?起初當他愁腸百結地考慮怎麼給林中秋撒這個謊時便聽到林中秋讓他去安口的吩咐,不禁心中樂開了花。他將這歸結為天賜良機。現在當他寂寞地行進在這空曠無息的山道上時,他的大腦才冷靜下來,他才開始考慮天下會有這麼奇巧的事嗎?不知不覺地,孫拉處牽著馬到了太白山下,他打算在這裡歇一歇,啃幾口乾糧。

太白山曲徑通幽,林木繁茂,清末一個姓李的舉人曾隱居於此,修身養性。舒達海之父舒暢聞舉人才學,曾不辭辛苦前來太白山以重金厚祿請李舉人下山做舒家的私塾先生。

孫拉處遠遠看到了太白山下的水潭,就想起一個傳說。據說唐朝初年,有個叫鐵板的道人造反,徐茂公奉命率兵鎮壓。在太白山,徐茂公被鐵板道人圍困,無奈之際只得與鐵板道人議和。鐵板道人提出一個條件,要徐茂公向太白山下的水潭裡射三箭,他就收兵,不再造反。原來這水潭裡有一隻蛤蟆精,傳說是徐茂公的前身。徐茂公當然明白鐵板道人的用意。但是不這樣做,自己和將士們將都會被困死。為了使將士們能活著回去,也為了鐵板道人能歸順大唐,他決定射潭。當鐵板道人看完徐茂公向潭裡射了三箭后,即狂笑一聲,收兵揚長而去。徐茂公也率兵下山,走了一會兒,徐茂公覺得胸口作痛,支撐不住從馬上栽下來就死了。將士們含著淚把他埋葬在一棵大槐樹下。後來,秦瓊征戰路過徐茂公的墓旁時,在墓前拜了三拜,然後跨上馬,勒住馬韁,默默注視著墓旁的那棵大樹,這便是所謂的秦瓊勒馬望古槐。孫拉處沒有找到那槐樹,卻在樹林中發現了不少人的頭顱骨,它們在這陰晦的天氣里泛著白森森的光芒,似乎還隱約伴有藍瑩瑩的磷光。他忽然想起人們流傳的太白山下一百鬼魂夜啼的恐怖故事,據說清王朝時,回回造反,清廷曾在這裡斬殺了一百多名造反的回回,從此以後,每當深夜,便有鬼魅夜啼之聲傳出。

想到這裡,孫拉處頭皮一陣發怵,想牽了馬離開這個地方。冷不防兩聲清脆的槍響,如晴空霹靂,把孫拉處驚得坐在了地上。那馬不由四蹄亂踏,嘴裡發出兩聲長長的嘶鳴,前鐵掌在石頭上亂刨,迸出閃閃的火星。孫拉處看到潭水中擊起兩朵水花。他恍惚看見身著征衣的蛤蟆胸口上戳了三箭,又看見許多虯髯回回煙一樣從潭水中飄出來……幾乎是本能的,孫拉處掏出那封信,三兩下揉了,塞進嘴裡,快速地咀嚼起來。這時候,已有四、五個持槍的漢子站在了他的身邊,一支烏黑的槍口抵在他的頦上,冰冷冰冷的……林中秋渾身冰冷,彷彿已成了數九寒天里的一塊凍肉,又像是卧在一口深深的黑暗水井中,雖然意識還在,卻是動彈不得。他想喊人,不料嘴一張,才感到嘴裡空蕩蕩的,牙齒不知什麼時候已脫落一盡。仰頭去望井外之天,日月暗淡,兩條飛龍張牙舞爪,爭頭不休。

林中秋頓時虛汗漣漣。他睜開眼來,見屋外的陽光正好,自己卻原來做了一場白日夢。林中秋摸摸嘴巴,牙齒仍在,只是虛汗仍舊顆顆滾落,四肢冰涼徹骨。他下了炕,端了一把太師椅出了屋,坐在院子里曬暖暖。坐在陽光下,再仔細回味那夢,他的心中驚悸不安。他一邊擦著虛汗一邊喚人快叫張先生來,他有話要問。

張先生過來時,林中秋正把頭垂在懷裡,叉開五指,按了額頭,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

「屋裡有椅子,拿來坐。」林中秋招呼著,「剛做了一個夢,你且為我解解。」

張先生雙手下垂,立在一旁,並沒有去拿椅子,他眯縫了眼睛等林中秋大致講完這夢,就沉吟了很久,眉頭緊蹙,隨後又搖了搖頭,道:「唉呀!東家這夢做的不好。夢見在水中為吉相,若卧於井水,即卧於止水就不好了,夢齒落乃衰相,兩龍相鬥就更是凶兆了。古人以為二龍相鬥為災異之象。《左傳》有云:『鄭大水,龍斗於時門外洧淵。』《易傳》又云:『眾心不安,厥妖龍斗。』所以夢見龍斗者,必為大凶……東家何做此夢?」林中秋的臉色越發變得難看起來,在陽光的照射下,顯現出一種青黃的顏色。張先生還要再說什麼,林中秋擺擺手道:「先生,中秋自以為待你不錯。唉!……你去吧,讓我一個人坐一會兒。」

張先生默默地退去,空曠的院子里只剩下林中秋一個人。他愣愣地盯著陽光在地上留下的他的頭影,一種莫可名狀的悲涼便從他的喉間湧上來。他的眼睛感到酸澀。「夢見齒落乃衰相。」他的耳邊一遍遍響著張先生的話。「先生,先生,你是咒我呢?還是必然的結局?」林中秋在心裡自言自語,聯繫到他身邊的人:李福泰、王安良、孫拉處……他又極為殘酷地承認了這種解夢之說。孫拉處的安口之行讓他幾乎絕望到了極點,而張先生這個沒落文人,竟也會這般神秘莫測。他擔心孫拉處真的永不會回來,儘管是自己親手將他十分信賴的孫拉處送上了絕路。

王安良死後,人人都以為這事就這麼了結了,但林中秋心中的疑團一直沒有解開,他對於孫拉處和甘甜甜的懷疑從沒有消除,時時刻刻他都在留意著這兩個人的一舉一動。這兩個人都是他極親近、極信賴的人,他在心中希望自己是胡思亂想,他不希望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有一點不軌之心。然而他終於發覺了孫拉處的鬼鬼祟祟、躲躲閃閃以及與一個貨郎客的神秘來往,特別是保安隊清鄉,挖出了暗藏於「元興隆」的共匪小頭目后,他更是變得心神不安,神情恍惚。為了最後證實孫拉處是否投靠共黨,林中秋想出了一條一箭雙鵰之計。他模仿「元興隆」柏掌柜的筆跡,給孫拉處投書一封。此信是他找了一個靠得住的不識字的佃戶,扮成貨郎的模樣,囑咐特意交給張先生,讓張先生轉交的。他想藉機試探一下張先生,是真愚呢?還是大智若愚?

讓林中秋痛心是,孫拉處接到那信的神情已讓他心裡明白了八、九分,當最後他提出去安口進貨時孫拉處態度之積極已讓他完全明白孫拉處早已投靠共匪,成了他身邊的一顆定時炸彈。更讓他沒有料想到的是,張先生不僅偷看了這封信,而且還偷偷一個人去了趟瑞川縣城。據那個假扮貨郎客的佃戶告訴他:張先生確實是去保安隊告密!至此,他便清楚地意識到,孫拉處去安口凶多吉少。而能挽救孫拉處的只有林中秋自己,只要林中秋斷然阻止孫拉處的安口之行,孫拉處將可保無虞。

但是他不能,孫拉處不懸崖勒馬,痛改前非,遲早也是林家的禍根,借保安隊之手除去這個禍害再好不過。然而,孫拉處陪他這麼多年,勤勤懇懇,毫無怨言,林中秋待他如同手足,突然間將他推上死路,林中秋感到痛苦萬分。孫拉處那敦厚的面孔、勤快的身影,訥訥的說話聲,在此時都一下子涌到了他的眼前、耳畔。俗話說:良馬可尋,好奴難托。想想這麼多年,林家大大小小的那些子事,哪一樣離得了拉處呢?

孫拉處走了,牽著馬的身影越來越遠,儘管他已盡了最大的可能來阻止孫拉處,但都無濟於事。看上去孫拉處早已死心蹋地、執迷不悟了。

「拉處,是你自己要往絕路上走!……」林中秋一直看著孫拉處牽著那匹馬消失在樹林掩映處,方才迴轉身,關了院門,在心裡無奈地對孫拉處說。

此時,陽光異常燦爛地照射在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中,這是農曆十一月難得的一個好天氣,青磚鋪地的院子,牆山很厚,門窗很笨,牆面上長出一片片青色的莓苔,青苔經過腐蝕,貼在牆上,像一塊塊的黑斑……唉!這院子,也和人一樣,難經歲月的磨蝕,想想自己這幾十年來,慘淡經營,到來頭卻是眾叛親離,「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不過是一場空夢!

「潯陽遠,荻花瑟,幾度離索,嘆人世聚散,轉瞬悲歡興亡難卻,黯然嗟嘆,竟無語凝噎,山河破碎誰知我……」是誰在唱?林中秋從他的心裏面聽到一個放羊娃的聲音。他的眼角深深的魚尾紋里,驀然滾出一顆渾濁的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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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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