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十五)

第25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十五)

王氏轉臉來謝玉枝母女與朱心堂看顧伢兒的恩情,她原想要給些錢財作謝,師傅自是不理會,客客氣氣地辭讓了,玉枝母女亦不肯受,推讓間,屋內傳出了幾聲細細糯糯的喚「阿娘」的聲音。

門外的人互相對望了一眼,還是王氏率先進了屋,自不必說,她已打心底里擔起了這聲「阿娘」。

玉枝母女隨後跟了進去,我才要進屋,師傅拍了拍我的肩頭:「這屋我不便進去,先回朱心堂去照應,你去罷,一會兒自己回來便是。」

說著也不等我答應,自顧自地走了。

王氏坐在床榻邊,摟著伢兒正細聲哄著,伢兒乖順,雖與那年輕的夫人不熟,卻也不會強掙反抗她,只僵僵獃獃地坐著。一見我和玉枝,他趕緊伸出了手臂:「阿心姊姊,玉枝姊姊。」

玉枝嘆了口氣,別過臉去拭了拭眼角,搖頭說不上話。我忙上前握住伢兒的手,喉嚨里似梗塞了一團棉花,費力地清了清嗓子:「伢兒睡醒了呀?」

「阿心姊姊,瞧見我阿娘沒有?伢兒醒來阿娘就不在這兒了。」他抓了我的手,急切地搖晃著,一面四下張望。

「好孩子,往後我便是你阿娘,你阿娘她已……」

「你阿娘她身子弱,去了別處調養,那醫家住得遠,大約得有些日子才回得來。」眼瞧著王氏要道出海棠的死訊,我情急之下,也顧不上斟酌,隨便捏了個說辭,掐斷了那最是殘忍的真話。

王氏驚異地抬起頭,我來不及向她解釋,伢兒便問道:「阿娘為何不在朱心堂瞧病?」

我勉強扯起一抹笑:「自然是有比朱心堂更好的醫家,能將伢兒阿娘的身子調養得更康健。」

伢兒歪著腦袋想了想,老成地點點頭,旋即又疑問道:「那阿娘要幾時歸來?」

我登時語噎,支支吾吾了幾聲答不上來。

「養病可不得要細水長流?你阿娘須安安心心地養上好些日子,若是著急了,將養得不好,也是白搭,伢兒說,是不是這個理兒?」王氏柔聲哄道,堪堪將我的胡編的話圓過去。「可伢兒還小,總要阿娘來照料,你阿娘不在的時候,我便來做你的阿娘,你說可好?」

玉枝醒過味兒來,跟著連連點頭稱是。

伢兒撲閃著一雙明澈的眼睛,似是認真思索了一番,抓著我的手漸漸鬆了下來。「伢兒好好背書,多多認字,阿娘高興了,病便能早些好了,早些回來,阿心姊姊,是不是這樣?」

我咬著嘴唇一個勁地點頭,伢兒鬆了口氣,又小心地打量著王氏,王氏看向我的目光裡帶著期許,我明白她的意思,也瞧得出她比任何人都迫切地需要這個孩子,無疑,她會一心一意地待他好,遂哄著伢兒道:「往後伢兒要乖乖地聽這位阿娘的話,她與你阿娘,是一樣的。」

伢兒爽脆地答應下,王氏感激地沖我點點頭,便替伢兒換了新衣裳,凈了手面,梳起小鬏。到底年輕也不曾親自生養,手法生硬了些,卻堅持著一件件親手做下來,不肯假手於仆婢。

我在暗暗地長吁了一口氣,海棠所願,總算不負。

不多時,王氏便領著穿戴一新、粉妝玉琢的伢兒,離了小屋,上車回邢府去了。玉枝母女悵然若失地收拾著小屋裡海棠留下的舊物,玉枝娘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息,如同一場凄苦的戲才剛落幕。

我在屋內幫著拾掇,突然想起這小屋本是玉枝家好心出借的,現下裡頭畢竟是死了人,照著世俗的那些忌諱,只怕玉枝的爺娘心裡頭不大痛快。

洒掃收整停當,玉枝的阿爹從一枚布袋子裡頭倒出小半緡錢在桌上,又屈指仔細地算了算,才慎重地將那小半緡錢推到我跟前。「這是海棠剩下的租子,請阿心姑娘帶回去交還朱先生。」

「什麼租子?」我滿頭霧水,聽不懂他的話。

玉枝插話解釋道:「海棠住過來前幾日,朱先生便來過一回,給了不少錢,說是有故人要來住些日子,那位故人身子骨弱,需我家多照料著些。」

「可不是,朱先生手面兒大,銀錢給了不少,一間堆雜物的小屋,哪裡就要那麼多租子了。況且,咱們家平日里也沒少受朱心堂的照拂,怎好黑著良心昧下這些錢。」玉枝娘跟著幫腔。

我默不作聲,慢慢地將那些錢歸攏,心裡卻翻騰不住。我曾腹誹暗怨過師傅不肯援手救助海棠,原來是我心眼閉塞,愚昧混沌,師傅為教我將前塵因果清還,一早便替我做了那麼多鋪排,我卻迷迷糊糊地到了末了才能幡然醒悟。

師傅果真是教了個最痴愚不過的徒兒,連我自己都替師傅不值。

我忙忙地收起錢,朝玉枝爺娘匆匆道了辭,跨出小屋,大步地往茱萸巷趕回。走出了一段路,只覺腳下步子跟不上急迫的心,便索性小步跑了起來。

我一口氣兒小跑進茱萸巷,一路直至巷底的朱心堂。鋪子大門敞開著,只有吳甲在店堂里默默擦拭著密密匝匝的葯屜。

「師傅呢?」我四下打量了一遍空蕩蕩的店堂。

吳甲疑惑地抬頭瞧了我一眼,舉著擦拭葯屜的抹布朝後院指了指。

我一心只想立時就見到師傅,提起裙裾直奔後院。門上布簾一挑,師傅果然就在後院坐著,一下下篤定地搗著石舂,是在搗蒸煮后晾乾的香附。香附特殊的氣味在深秋的空氣中格外好聞,薄薄的太陽光在師傅的淺灰衣衫上披了一襲外袍。

我突然就停下了步子,屏住了呼吸,手也高高舉著滯在布簾上。

這場景,我竟看住了,一時忘了動彈,忘了趕回來要作甚。

師傅從那畫兒一般的境地中不經意地抬起頭,一眼便瞧見在門邊發怔的我,臉上浮起比深秋的日頭更溫煦的笑,沖我一招手:「阿心,傻杵在那兒做什麼?」

我無知無覺又理所當然地朝他走去,眼裡悄悄地起了水霧。

「玉枝家的爺娘說,海棠住的那間小屋,當不了那麼多租子,囑我將余錢還給師傅。」我將小半緡錢擺到他跟前的小桌上,半含了淚意向他屈膝行了個禮:「多謝師傅成全。」

師傅眉目間蘊了淡淡的笑,瞧了我好一會兒,忽然就忍不住笑出了聲,越笑越開懷,很是舒懷。

「師傅你笑什麼?阿心一向愚鈍,可是又說錯話了?」我彎下腰,百思莫解地看著他。

「究竟是你愚,還是我愚,終究是分辨不清。」師傅一面笑一面又說了我更不能解的話,但卻止住了笑,伸手來揉我的頭頂;「既要謝,便謝得像樣些,還不快去廚下置一席來酬我?」

這一句我卻是能聽明白的,忙收回眼眶裡的濕潤,「哎」了一聲,轉身往灶房跑。

至於邢家新成就的那對母子,之後許多許多年,都不曾有人在臨安城見過她們。據說,第二年上,御史台邢中丞便得了個恩典,皇帝念他年高又思鄉清切,賜了個外放的閑職在他故里,直到他病老歸西,邢家一大家子便一直在北邊生活。

後來有一年,又一批年輕的學子來臨安城殿試,一名邢姓的年輕公子在朱心堂前徘徊過一陣,正遇上我出門,他在茱萸巷裡攔下我,看那神情,是想向我打聽什麼,可他吞吞吐吐半晌竟問不上來,只疑惑地盯了我好幾眼,直說我瞧著眼熟。

我瞧著他與海棠一模一樣的那雙帶著卧蠶的眼,笑問他:「你母親可好?」

他這才吃驚睜大了眼,點頭回道:「母親康健平順,多謝姑娘記掛……姑娘認得我母親?」

看來他的記憶里只剩了一位母親,許是殘存的模糊印象驅使他又一次來到此地,想要找尋抓住些什麼。我向再他一笑:「夫人是臨安王氏族人罷?記不清哪一年了,曾光顧過我這生藥鋪子。夫人高貴,自然記得牢些。」

那位公子怔了幾息,向我作了個揖,便若有所思地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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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靈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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