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十四)

第24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十四)

師傅悄然放開了我的手,飲下湯藥的海棠已是一臉茫然,愣愣地看看師傅,又看看我。師傅的葯當真是有奇效,她臉上淚跡未乾,唇邊到面頰的那道難看的疤痕已然消失不見。

我這才留意到,原來,她生得極美。

她向師傅屈膝,顯得極為恭敬,目光移向我時,卻柔柔一笑,帶著些疼惜:「這樣好看的小娘子,怎將臉哭花了?」

她似乎想伸手來拭我的面頰,瞥見一旁的師傅,便又笑了笑,放下了手,報赧自語:「造次了。」

殷乙走上前相請,海棠朝師傅再禮過,便隨著殷乙往那暗火浮動的大門走去。走到門前,她駐了足,回頭又瞧了我一眼。

這一眼直將我強做的持重擊潰,我不管不顧地追上前,想也不曾想便要跟著她一同穿過那道門,門旁的吳甲眼看著拉不住我,粗啞驚恐地喊了一聲「阿心」。殷乙反應較他快些,不容海棠回頭,一掌便將她推出那道門。

我眼睜睜地瞧著海棠的背影在門外消失,連同大門一起消散,只覺心裡難以名狀的悲傷,那是一種沒有記憶卻有感情的古怪的悲傷,來勢洶湧,無法遏制。

一聲瓷器碎裂似的哀嚎,突然從我的喉嚨里衝出來,我的手臂被牢牢地鉗制住,寸步都掙脫不出去。旋即一個火熱的胸膛將我包裹住,熟悉的淡淡的草藥苦澀氣教我的神志徹底潰散,無比委屈地埋進那胸膛,放聲嚎啕。

過了良久,我才被這一場離奇的哀慟折騰得精疲力竭,無力地偎在師傅胸膛前抽著鼻子。

師傅溫和平淡地在我頭頂道:「方才你所見的,是海棠前世里的記憶,她記得太深,才能在飲葯后教你看見。那給她當歸湯的少年郎君,便是今世的伢兒。海棠是個重信義的,她說要傾盡所有相報,果然就應驗了。該還的都已清償,如今,她走得甚是輕快。」

我清了清哽塞的嗓子,小聲問:「所以師傅才要我來診治她,親手奉還當歸湯,以報前世她捨命救我的恩情?」

「於她是前世,於你卻是今生。」

我止住了眼淚,腦袋裡發懵。海棠的兩世,於我都是今生,那如今我該有多大年紀?豈不該七老八十了?我跟隨了師傅許多年,確沒有認真計較過究竟有多少年了。與師傅一同過的年月,恬然靜好,我不願細數年份。

顯然師傅也並不想停留在這個問題上,他在我的後腦輕輕拍了幾下,將我從他的胸膛前推離,略帶了懊惱嘆道:「教了你這麼些日子,怎還會為那過眼雲煙的前塵往事羈絆住,可見你不曾用心。」

我暗自一思忖,自認師傅說得不錯。不論從前與海棠有怎樣深的糾葛,早已煙消雲散,而今更是連因果業報也償還得乾乾淨淨。身為朱心堂的學徒,竟還看不透這個,甚是慚愧。

想透了,便恍然了。這一番,師傅是要教我在業報輪迴中看清因果,不論塵世變幻如何,心念巍然不動。

心裡既通透了,人便釋然了。我拭乾眼角鼻翼殘留的淚水,抬頭四望,吳甲和殷乙仍舊擔憂地瞧著我,師傅卻已走開,在櫃檯里穩妥篤定地擦拭他那湯藥罐子。

「師傅。」我蹭到櫃檯邊,低頭服小,細聲囁嚅:「阿心知錯了。」

師傅放下手裡的布帛,若無其事地一笑:「師傅又沒說要罰你,哭喪著臉做什麼。你答應了海棠去照料伢兒,天將亮了,可想好了說辭?」

我這才猛記起來,確有這麼一樁,忙去後院打水洗臉。

海棠借住的小屋離茱萸巷其實不遠,這一路我卻因想不出如何對伢兒交代他阿娘的去向,走得格外艱難。直到了小屋門前,尚無頭緒。

師傅去玉枝家喚人來幫手,留我獨在門前徘徊許久,一顆心提吊至嗓子眼,心口空蕩蕩地發涼,好不容易才穩住了心緒,要往屋裡去。

小屋破舊,門上無鎖,輕輕一推便開了。屋裡燃著小半支殘燭,火光輕輕曳動。窗外天已半明,我鼓起勇氣往床榻上望去,果見海棠一動不動地躺著,形容枯槁,儼然是耗盡氣血、油盡燈枯的模樣。

我上前探她的鼻息,毫無氣息,再摸摸她脖頸上的脈搏,早已一片僵冷。她半側著腦袋,雙目半闔半開,似乎是臨終前竭力想要再看一眼身邊的小娃兒。

伢兒在床榻內側睡得甚是香甜,小臉兒紅撲撲的,全然不覺他最依賴的人已悄然從他身邊消逝。

我的眼眶又不爭氣地熱了起來,立在床榻邊不知所措。

身後屋門輕響,玉枝娘領著兩個壯漢進來,將近床榻時抬手止住了那兩人,率先探頭望了望,見榻上的海棠衣裳齊整,方才揮手讓那兩人上前去搬抬。

兩個收殮的人許是事先得了關照,輕手輕腳,連呼吸也刻意壓著,小心翼翼地將海棠的屍身抬出了屋子,半點都不曾驚動睡榻里側的伢兒。

我跟著一同出了屋子,外頭置了塊門板,竟圍了不少人,皆默然注視著被抬出屋子的海棠。師傅也在一旁負手看著。

「朱先生,阿心姑娘。」有人上前輕聲招呼,打破了我的恍惚。

我一抬頭,竟是邢家大公子那位新過門的夫人,忙屈膝行了一禮。

「說來也真是難教人信服,昨夜裡……我竟是夢見了她,只說自己要走,說她的孩兒,往後便是我的孩兒。我鬼使神差地信了這個夢,一早吩咐去找了收殮搬抬的人來,來的路上心裡還笑自己荒唐,沒成想……」她向門板上的海棠看了一會兒,幽幽地長嘆了口氣。

「她終究是邢家小公子的生母,邢家也是要體面的人家,不論如何也不會教她死無所葬。朱先生與阿心姑娘若無異議,人便由邢家送出城去安葬了,可否?」

她瞧起來年紀並不比我長多少,這樣的事只怕是頭一回操持,慌亂中還須得端著持重,也是難為了她。

「邢家的家事,在下外人怎好置喙,夫人請便。」師傅退開一步,向她攤了攤手。

當下她向幾個家僕吩咐了幾句,有人在海棠的屍身上蓋了白麻布、草席等物,簡單收殮一番,也有人飛跑去城郊東街的棺材鋪子置備棺木祭物,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幾人便安安靜靜地抬著海棠離去,屋門前只剩了玉枝母女、我與師傅、邢家新婦主僕二人。

待他們的身影遠去時,我忽然想到,這竟是我第二回送她走了。我慶幸自己並不記得前事,不若如此,這該是怎樣摧心摧肺的一樁事,恐怕我是承受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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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靈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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