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十一)

第21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十一)

中秋,邢家迎娶王少監府上嫡女,大半個臨安城都知曉此事。這年頭許是可看的熱鬧太少,迎娶的沿途,早早地夾道立滿了人,一個個都引頸等瞧王府上抬出多少嫁奩箱笥,等瞧邢家以怎樣的排場迎新婦入門。

事後,小戶人家於酒肆茶樓間評頭論足一番,過過嘴癮。大戶人家便暗中學起來,定要將那氣勢做派學出幾分來,方才得臉。

我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這一場浩大顯赫的婚儀會同朱心堂扯上什麼干係。我如同往常一般,幫著殷乙在後院將生當歸攤開來曬,將師傅教的方子一樣樣地試著配伍出來。

「朱先生!朱先生!」嘈雜從前堂傳來,有個特別高亢的聲音從一堆雜亂中拔出來,焦急地喚著師傅。

我放下手裡的草藥,趕到前堂去望。幾名一身赭紅的家僕一起擠進店堂里,七嘴八舌地囔囔,為首的一名,便是嗓門最高亮的那個,沖著師傅直作揖,腦門上全是汗珠子。

「朱先生,勞動朱先生隨小人去一趟邢府罷,還請趕緊,遲不得呀。」那家僕急得了不得,兩手直搓,幾乎要伸手去拉了師傅就走。

師傅從櫃檯後頭站起身:「邢府?今日不正辦婚儀么?生藥鋪子的人去恐怕不妥罷?」

「不瞞朱先生,莫說是生藥鋪子,若再拖怠下去,怕是棺材鋪子也得去了。」那家僕大約是急亂過甚,竟說起了那樣的渾話。

「縱然再急,也該說道分明,我也好備下醫笥不是。」師傅一拂袖,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背著手從櫃檯後頭繞出來。

家僕頓了頓,收拾了思緒,方比劃著道:「小人自邢府來,今日原是我家大公子婚娶的日子,大公子帶人往王少監府上去親迎新婦,回府途中不從打哪兒竄出來一隻貓,愣是在馬蹄下滾了一圈,抓繞了馬蹄,驚了馬。大公子自馬上摔跌下來,人事不省,彷彿骨頭也折了幾處。」

我深深吸了口氣,去看師傅,正遇上師傅投過來的目光:「阿心,都聽見了,快備醫笥。」

我還以為師傅不會理會搭救,不料他卻如此爽快地應承下來了。我心裡不由生出一絲不快,海棠凄苦至此都不肯援手,這個負心的邢家大公子反倒肯救,這究竟是何道理。

心裡雖不甚情願,可師傅的吩咐,我卻不會不從,只得照著那家僕描述的病症麻利地備好醫笥,背上醫笥便隨著師傅出門上了邢家派來的馬車。

那馬車、馬頭上的大紅綵綢球都尚未來得及摘下,便載著我們出了茱萸巷,在夾道看熱鬧的眾人的注目下,駛向邢府。

邢府處處是紅綢朱錦,偌大的一座府邸似乎被包裹在一大團殷紅中,只這大團的紅里沒有一絲半點的喜氣,家僕婢子們提心弔膽,管事焦躁地裡外忙碌。府中隨處可見的紅,在我眼裡反倒成了四濺的血跡。

我與師傅被引進一個錦繡裝裹的跨院,跨院的正屋裡幾乎所有的物件都被紅綢包裹起來,一對碩大的紅燭高高燃著,火光歡快地跳動。

這是大約是我頭一次見到真正的洞房花燭的情形,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讓本該充滿美好羞怯的洞房花燭,以慌亂、焦急、悲泣的模樣突兀地出現在我面前。

我正恍惚地四顧,忽就橫衝出一位衣衫華貴的中年婦人,帶著哭泣聲撲倒在師傅腳旁,哭腔濃重,聽不清她說的話,大致就是在求告師傅定要將邢家大公子救回來之類的話。

我順著那中年婦人回頭的方向望去,大紅帷幔後頭,一堆大紅錦緞的床榻上,果然躺著一個不省人事的,想來便該是邢家大公子了。

師傅安撫了那婦人兩句,上前驗看,我跟著蹭了上去。邢家大公子昏厥著,面色僵白無光,嘴唇和雙目皆緊閉著,縱然如此,仍能瞧出他眉目清俊,伢兒同他當真是如出一轍,光從面容上看,只怕邢家無人能否認伢兒就是邢家的血脈。

他蒼白的面容,總是分我心神,不自禁地就要想到海棠,連連遞錯東西予師傅,好在師傅也未責備,索性自己在醫笥中翻尋。

一個時辰之後,那紅成一團的洞房裡,依舊哀哀啼啼,哭聲較我們來時越發凄厲了些。邢家的家僕將我們引出跨院,後巷里早有人套好了車,好送我們回茱萸巷,順帶跟著我們回去抓藥。

送我們出來的家僕將一隻大紅包袱放到車上,「朱先生,這是您要的……診金和葯錢。」他在我和師傅之間古怪地來回瞥了幾眼,欲言又止。這倒不怨他少見識,尋常人必定是頭一遭知道,洞房新床里懸挂的百子帳,也可以拿來抵充診金葯資的。

車軲轆轉不到一圈,車身猛地一晃,又停了下來。

「朱先生,請朱先生留步。」車外有個婦人的聲音叫停了馬車。

師傅打起車上的帘子鑽了出去,我跟著一同探出腦袋。

叫住我們的是一名僕婦,身上的衣裙雖也喜氣,卻同邢家上下不甚相同。那僕婦讓開半步,從她身後娉娉婷婷地走出一人來,我一下就想到了師傅教過的幾句詩,似有一句「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說的正是這樣的女子罷。

那女子與所有的人都不同,我看了好一陣才發覺,原是她未著喜服,只素素淡淡地在牙色石榴裙上搭了一襲蜜合短衫子,髮髻上倒是簪著兩對隆重的大簪。

她上前盈盈拜了一禮,抬起頭時,面上的愁苦便一覽無餘。「敢問朱先生,他……邢家大公子他,究竟情形如何?」

師傅不答她話,沉吟猶疑了幾息。她身邊方才叫停馬車的僕婦即刻插話道:「朱先生但說無妨,這位是邢家大公子才過門的夫人。」

「在下眼拙,夫人見諒。」師傅瞭然地拱了拱手:「邢公子性命無礙,但,墜馬時摔傷了椎骨,自此恐是站立無望,且……」

我知道師傅為何停頓,向一位新婦說出這樣的話,無異于晴天驚雷,確是教人不忍。

「朱先生直管告知,事已至此,先生說與不說都無法變更了,倒不若早些教我知曉了的好。」那新婦面上有著與她年紀不甚相符的鎮定從容,與適才屋子裡哭天搶地的邢家夫人截然不同。若要說她不傷懷,可她的嗓音里有細微的顫抖,聽得出極力隱藏的驚慌。

師傅略打量了她一眼,竟真的直言道:「且後嗣無繼。」

這一回連我都狠狠地吃了一驚,方才在那洞房內,只依稀聽見師傅同邢家人說大公子的雙腿自此便無用了,卻不曾聽見說他子嗣上……

「夫人不必太過悲傷,夫人眼帶軫恤,面含慈悲,若能時時掛心,日後必得善果。」師傅勸慰道。師傅的勸慰多少都會有些成真的,我想大約這回也會如此。

再去望那新婦時,卻見她淡淡蹙了眉,魂不守舍地向師傅行了一禮,謝過師傅直言相告,便轉身往回走。轉身的瞬間,我瞧得分明,她腳下打了個趔趄,一旁的僕婦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攙著她慢慢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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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靈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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