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十)

第20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十)

我抬著手臂,幾番猶豫,還是未能順暢地推開小屋的門。臨了還是伢兒一伸手,推開屋門,怯生生地喚了一聲「阿娘」。

耀眼的光線、新鮮的空氣,一同湧進屋子,屋內背對著門的身形絲毫不為所動,只有手臂在不斷地上下翻飛,如同織機一般麻木地重複相同的動作。

「海棠姊姊……」我輕聲喚她,依舊無所動。我回頭望了望師傅,他在伢兒的肩膀上輕輕推了一巴掌。

「阿娘。」伢兒喚道,聲音比推門時略高了一些。

捏著針的手停滯在了半空中,僵了一會子,她的雙肩微微抖動起來,接著是脖子、整個腦袋,彷彿回頭是一樁十分耗費體力的事,經過她的一番努力,終是回過了頭來。

屋子裡的光亮不夠,半明半暗,可回過來的那張面孔仍教我驚了一跳,腳下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正撞在身後師傅的胸前。他抓住我的胳膊,穩住我的身子,我才未連連後退。

海棠的臉,還是那張臉,卻憔悴塌陷得我不敢認。原本一雙帶著桃花的眼瞘?進眼眶裡,眼底嬌美的卧蠶成了兩團淤青的眼袋,毫無生氣地掛下眼下,從嘴角到面頰的那道弧形傷疤,因面龐的凹陷蒼白顯得愈發深刻唬人。

伢兒彷彿並不十分在意他阿娘脫相了的容貌,見阿娘回頭,高興地小跑過去,一把抱住海棠的腿膝。海棠教他這麼一衝擊,險些從凳子上跌下去,忙虛弱無力地扶住綉架。

我心裡很明白她為何會形銷骨立成這般模樣,可我終究從未親眼見過有人使那遂心針,如何也想不到,竟能將人虛耗至此。我慢慢走上前,目光落到她手指間的金針上,那金紅的針幾乎要變成鮮紅色,好像在火中燒紅了似的。

「海棠姊姊,近來身子如何?」話一問出口,我即可便察覺自己問了一句廢話,但凡不瞎,都能看得出她已形容枯槁。我心底暗罵了一聲自己蠢笨,並不全為問了這句廢話,也為給她遂心針這樁事懊悔。

海棠努力沖我勾唇笑了笑,費勁地想要站起身來向我和師傅行禮。我無需什麼氣力,只隨手一按她肩膀,便輕易地將她按坐回凳子上,她卻因這微不足道的舉動,喘了好一陣。

師傅招了伢兒出去頑,我將那幾包葯擱在她膝上,蹲在她身邊,把住她的手腕聽脈。其實根本不必聽脈,也能得知她氣血虛若遊絲。

聽脈不過是因為我心裡難過,喉嚨口一時哽咽住了,說不出話。

把脈的功夫,我轉頭瞥了一眼綉架上正綉著的百子帳。「屋子裡不點燈,姊姊怎麼瞧得見呢?」我真是愚蠢之極,又說了一句廢話。

海棠低低道:「綉樣、走針全在我心裡呢,何必要照亮。」

遂心,遂心,自然是都在心裡的。原來這針是這樣使的,我亦是頭一次見識。

「姊姊,莫不如將這針還我罷,別再綉了。你如今這模樣……再損耗不起了。」我握住她全是針眼的手,幾乎在懇求她。「好好地將伢兒養大,日子雖苦,也不是過不得,再不濟,還有我呢,我定會幫著姊姊和伢兒。姊姊總該……總該親眼瞧著伢兒長大成人才是。」

我說先頭那些話時,海棠半閉雙目,不動也不言語,惟聽見最後一句,她驀地睜開了眼:「你說,我還有多少日子?」

「還有很長很長的日子,只要姊姊停了手,將遂心針還我,仔細調養一陣,便能長長久久地看著伢兒長大。」

「究竟,還有多少日子?能否趕得及邢家的婚儀?」她固執地重複著問道,隨後又語帶哀求:「阿心,我已然是到了這步境地,再怎麼扎掙也不過是一副殘軀。伢兒卻不同,他還小,往後日子還長,不能因我這個阿娘不爭氣,就害了他一生。我能替他做的只有這麼些了,只要能將他送回邢家,我什麼都不會顧惜。」

我手掌中攏著的海棠的雙手不住顫抖,她使出了極大的氣力,將手從我的手中抽脫出來,重拾起綉架上的針,似乎有些生氣又有些氣竭地大口喘息。「多謝阿心姑娘關切,我該做活了。」

說罷她便不再理會我,自顧自地埋頭於綉架前,在昏暗的光線中,一針又一針地上下翻動手臂,連膝頭的藥包掉落了也不看一眼。

我拾起藥包,站起身,看著她著了魔似地綉作的身形,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將藥包放在她身後的桌上。走到屋門前,仍抱著一線希冀,回頭叮囑道:「海棠姊姊,葯我擱在桌上了,你須記得吃,如若不然,只恐熬不到百子帳綉完的那日。」

海棠恍若未聞,我出了屋門,仍舊予她留了一條門縫,立在門外沖屋裡又呆怔了一會子,直至師傅送了伢兒回玉枝家中,回過來尋我。

「師傅,你說,那些葯,海棠會吃么?」走出了一段,我仍忍不住頻頻回望。

師傅一探臂攬了我的肩膀將我往前帶:「為了撐持到心念成真的那日,大約,她會好好吃藥的。她的命數由不得你,你向她奉一碗當歸湯便罷了。」

「可是,師傅……」我終是按捺不住,問了早就想問的話:「你為何不理會海棠,總讓我去診治?」

師傅將手從我的肩膀上撤開,默不作聲地向前走了一段。我在原地立了幾息,斷定他不會答我的問,只得腳下加快幾步,趕上前去。

「海棠的病症只能由你來診治,當歸湯也只能由你來奉上。這是你欠著她的,往後你會明白。」

走了一段,師傅終究還是開了口,一步一字,慢慢地說道,我將這話在腦中翻來覆去嚼了好多遍,依舊不懂,卻也再無從問起。

師傅說我對海棠有所虧欠,在回朱心堂的途中,我絞盡腦汁回想了一路,也想不起來曾與海棠有甚交匯,在伢兒出現之前,我從不認得她。

將到朱心堂時,我已想得有些腦仁脹痛。師傅說撿到我時,我大病了一場,以往的事大多不記得,或許海棠正是我遺忘的一部分,只是初見時她亦不認得我,難不成她也將我忘了?

我甩了甩腦袋,自忖:我每見海棠受苦總是格外難受,想來即便當真曾與她相識,也不見得是什麼好的記憶,不記得指不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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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靈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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