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十二)

第22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十二)

我還呆望著新婦離去的背影,師傅在我的腦袋上輕輕一拍:「走罷,還瞧什麼呢?」

我竟是替一個頭一回見的新婦難過起來,幾個時辰前,我甚至還因海棠的事對她頗有些不舒爽。現下再想想,她又能較海棠好多少。海棠與邢家大公子之間的種種,自毀容貌自贖出百花樓,都是她自個兒的決意,可王府那位新嫁的嫡娘子,從出嫁到面對新婚丈夫的傷殘,沒有一樁是她自己能拿定主意的。

「她比海棠更可憐。」我在搖搖晃晃的車裡,直直地盯著師傅身旁裹著百子帳的包袱,幽然冒出一句。

師傅啞然失笑,「你究竟更憐憫哪一個?」

我茫然地搖搖頭,答不上來。

師傅伸手輕掃過我的眉心,「個人有個人的債,各自償還罷了。」

因那百子帳,我忽然想起海棠來,這樣的日子裡,也不知她要怎樣過,她是否得知了邢府這場婚儀的變故。

「師傅,海棠過得那樣苦,也是因為有債要償么?」

「咱們阿心慈厚,一時憂心這個,一時又惦念那個,蒼生之眾,可都管顧得過來?」師傅戲謔地點了點我的鼻尖,「竟不知阿心有這樣大的胸襟。」

我正要問師傅,是否要向海棠收回那套遂心針,車壁上「咚咚」兩聲,趕車的家僕請道:「朱先生,阿心姑娘,茱萸巷到了。」

我探頭一望,其實已將近朱心堂門前了,便將這話暫先擱下,趕緊背上醫笥,抱起百子帳準備下車。

邢家的家僕拿著師傅寫的方子,在鋪子里等著取葯,我忙忙地配齊了葯,一包包裹起來交予他,再收拾了葯屜,這一通忙,便到了酉時閉店的時辰。

後頭幾日,我與師傅更是忙得不可開交。秋風一起,風寒咳嗽接踵而至,每日來買葯的人絡繹不絕,師傅也沒那麼好性子變著法地要葯錢,乾脆徑直收了銅錢。我整日里抓藥抓得胳膊都抬不起,閉店后還需勞師傅替我艾灸解痛。連得吳甲殷乙二人,亦忙得來不及攤曬收整草藥。

好容易得了些空,又到了要熬制牛髓膏的日子。待牛髓膏苦哈哈的葯氣充盈了整間鋪子時,我又想起海棠那雙滿布裂口的手,如若不是這牛髓膏,她那雙毛糙粗糲的手,哪裡能做綉活。

我驟然之間就起了好奇心,那日從邢府帶回來的百子帳就在櫃檯後頭的角落裡擱著,我從未見過遂心針下的綉作,不知究竟有怎樣的妙處。

一壁揣測著,一壁大紅的布包袱已經散開在跟前。我使勁展臂一抖,將整幅百子帳在櫃檯上鋪開,俯身去細看。

不看便還罷了,這一看霎時驚得後腦發涼。只見那百子帳上錯落有致地排布了許多稚子像,有逗貓引蝶的、有嬉鬧奔跑的、有執書握筆的,栩栩宛若真人。而這一百稚童的面孔卻是同一副模樣,儘是伢兒的喜怒哀樂。

我心裡一陣陣地發毛,無端驚悚。忙將那百子帳重新裹入包袱中,塞回角落。

猶豫良久,總覺不能安心,遂硬起頭皮去向師傅求道:「今晚許我出去罷,好些日子不見海棠和伢兒,也不知他們現下如何了?上回給的葯必定早就吃盡了,遂心針也該收回了罷。」

師傅向來不樂意我酉時之後出店。從前也是許的,也怨我自個兒不爭氣,總被那些酉時之後出來晃蕩的遊魂撞到,那些遊魂見有生人能見他們,大多驚奇,和善些的便要上前搭訕,糾纏不休,凶怨的則沒那麼客氣了。驚過幾回,師傅便不願意我夜間出店了。

果然,我說夜裡想要去望探海棠,師傅眉心一聚,搖了搖頭。

我早就料到會如此,趕緊拋出想好的說辭:「若有殷乙跟著,路上便可確保無虞。再者,我去去就回,不會耽擱許久,師傅便應許了罷。」

師傅拿了竹片,從我守著熬制的陶罐里挑起一絲牛髓膏嗅了嗅味道,頗為滿意。

膏子製得好,師傅一高興,興許就答應了呢。我滿心期許地仰頭望著他,師傅卻連一個眼神都不給我,轉身時丟下一句:「哪兒也不許去,今晚店裡有客至。」

我懊喪地嘆口氣,有一下沒一下地繼續攪拌罐子里熬著的牛髓膏,青玉鐲子從腕上滑落,隨著攪拌的動作,在我腕底轉動。

因師傅說夜間會有客上門,閉店后我便回屋淺淺睡了一覺。師傅進屋來推醒我時,正是月中時分,月華從窗欞流瀉進來,鋪滿了一榻,師傅順了順我微微有些散亂的髮髻,又將我的交領撫平順,顯得比往常更為和藹,柔聲道:「客到了,走罷。」

我尚未全醒,木然地跟著師傅從屋裡出來,穿過灑滿月輝的後院,從後門進了鋪子前堂。

師傅打起在後門上隔檔的竹簾,雖然他身型高大將後門遮擋了大半,我仍是透過縫隙,一眼望見了端坐在八仙桌旁的人。

「海棠姊姊!」我從師傅身邊擠了過去,幾步跑到海棠跟前,下意識地去拉她的手。

海棠似乎受了驚唬,騰地從高椅里站起身,連著後退了兩步,驚魂未定地將目光凝滯在我的左手手腕上,我低頭一瞧自己的腕子,原是師傅贈的青玉鐲子。

這鐲子有甚好怕的,海棠怎會懼怕一支鐲子。我上前一步,本想勸她不必驚慌,驀然一道光在腦中閃過,渾身不禁一陣發僵。

此時夜半,海棠怎在朱心堂中?

我向門口一望,滾著暗火的大門半隱半現,吳甲、殷乙在門旁垂手而立。我的目光再回到海棠身上,她面白如紙,眼下烏青,可卻不似上回在小屋裡見她時那般枯槁。

「阿心姑娘,對不住。」海棠見我套著青玉鐲子的那隻手不再去拉她,小心地重回八仙桌旁,依然是一把嬌柔動人的嗓音:「上回你來送葯,我不該那樣待你。那些葯,我都吃了,可我不爭氣,還是辜負了你一番好意。」

看來我那一方自以為能救治她的當歸湯終是未能奏效,她到底沒能熬受住遂心針的反噬,成了夜間來朱心堂求葯的一縷幽魂。

我如夢方醒,喉嚨口莫名地發乾發痛,說不出一句話。

海棠從懷中取出一枚針囊,遞到我跟前:「多虧了阿心姑娘借我這套針,眼下果然遂心如願了,這恩情太大,如今卻不得報了,只能待到來世,海棠結草銜環來還報。」

我接過針囊,滿腔的話不知從何問起。

「邢家新娶的那位夫人,是個善心的,來瞧過我和伢兒兩回,明日一早邢家便會接伢兒回府,自此往後,伢兒便是邢家正經的嫡孫了。」海棠一面說一面微微笑著,很是心滿意足。

當然是嫡孫了,不僅是正經的,更是唯一的。我心底喟嘆:新婚洞房內祈求多子多孫的百子帳上只有伢兒一人,邢家獨子今後再不會有子嗣,伢兒是邢府僅存的血脈。此前伢兒的存在是邢家不為人知的羞恥,而今卻成了黑暗中忽閃出的一道光,背負了邢家和王家那位嫡娘子後半生全部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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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靈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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