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寧靜

第九章寧靜

月光的銀輝從牖灑入,皋才自溪畔回來,手中拿著一些藥草,木桶之內,雉己被拾掇得十分乾淨。

而我仍舊愣愣立在屋中等他,指間兩塊火石瑩白如玉。

見我立在堂中不動,皋放下木桶問我道,「何如?熱水可己燒好?」

訕笑一下,「……不會引火。」

面露瞭然,皋隨後自我手中接過打火石,蹲在灶前專註引火,我站一旁,凝著他微躬的身軀,不知怎地,腦中響起剛剛那婦人的話來,「許久不見皋歸,此次返塶竟是帶了新婦。」

「自娥卒后,便一直不見皋娶婦,想來必是歡喜於你,才迎婦。」

雖相識不過一日,然從旁人態度中,可以看出,他於里中眾人來說,稱得上神秘,每人見我,具是一番揣測之語……

不一會,有火苗竄出,皋又小心翼翼的加了些絨草,方才起身。

跟在他的身後我不知做什麼好,凝著自己一雙纖白修長的手,養尊處優慣了,只不過小小洗下衣物,便己微微有些紅腫。如此窘迫又似回到了從前,那時父母剛逝不久,辦過喪禮,家中存款幾乎消耗殆盡,政府給的補助我需存起來交學費,所有的生活費需自己掙得,而那時,我畢竟年幼,許多地方並不收童工,身無長處,正彷徨之際,遇上了濤哥。後來便將他當成半個兄長看待,他待我還算好,雖然道上人人都道他狠辣。

「娻……」

思緒從皋的呼喚中回來,視線對上皋的,此時眼中似有一絲擔憂。

我微笑一下,撇開眸子,就見屋角的小竹筐里裝了一筐綠油油的青菜,遂,主動詢問。

「是要備膳食了嗎?可需我撿菜?」

皋頷首,提了剛剛那隻木桶走至灶邊,從裡面提出拾掇好的野雉,放在一旁的俎上剁將起來,青銅菜刀使得利索,小小的廚房裡頓時一陣哆哆剁肉聲。

看了一會我便累了,遂找了張木凳坐在門旁,邊撿菜,邊與皋閑聊,果然我們倆都不是健談之人,談得許久也不過幾句。

「你既要往陳,需再過些時日,待過了芒種收完稻禾,得閑便可送你歸陳,彼時只需在宛丘大街詢問一下仲春之時,何人迎婦,或許便可知往陳何處。」皋邊往陶罐中注水,邊道。

他的一番話讓我心中懸著的石頭總算落地,不錯,這方法確實可行。其實我倒不擔心自己,只是,我從那麼高的崖上落下,現下又處在這采邑鄉野,陳磊遍尋不著,或會送個喪報與阿母。

阿母的身子本不太好,又自小疼我,不知能否承得住如此打擊。

可又有些迷惑好奇,如此一番有條有理的談吐,皋顯然不是尋常庶人。

「今日聽那婦人言,皋似不常住里中,待送我歸陳之後,皋會往何處?」不知為何,今日那婦人所說的話,總會在腦子裡不停來回放一遍,還有他凝著水面出神的樣子……

皋點點頭,一點也沒有回答的意思。

猶不死心,我想起那婦人道過,皋自宋迎婦,便又歪頭問,「皋常居宋?難道此處不屬宋國?」

卻不想對上一雙黑幽眸子。

筐子忽然被人拿走,我吃了一驚,就見皋手執筐沿,立在凳前,俯首望我,面對月光忽爾一笑,「我己同里宰說過,讓他騰出間屋舍借你暫住,待過了芒種,便出發往陳。」

輕輕哦了一句,不過一想起如果自己是一人居住,心下有些悵惘迷茫,我都不會引火,或許會餓死屋中也不一定,遂問道,「可是一人獨居?」

皋奇怪看我一眼,「自然是獨自一人,那茅舍乃里中老叟之屋,月余前他己被其季女接去伏里久住。汝擔心無飯可食?」

「然也。」雖然不好意思承認,但民生大事,不可馬虎,只好紅著臉道。

「毋需擔憂,我己與艮婦談妥,她會每日送飯與你……然,你最好自己學著如何烹食,再過半旬便是穀雨,只怕彼時無人顧你!」

心底明白,穀雨之時,眾人忙於耕種,自是抽不出時間來照顧我。遂附和,確實不能拖累別人。

於是點頭稱是。

兩人談罷,皋便專心做起飯來,將碎雉肉放進陶鬲中燉,不時有火苗竄出灶來,我仍舊坐在木凳上沒動。

此時,雖天色漸晚,但廚房裡卻是一片亮堂溫暖,皋洗好俎案,也坐在灶旁的小凳上,拿了火棍不時拔拔灶中燃著的木柴,有火星濺出,他的臉被照得明亮,籠在一片桔色之中。

皋垂著眸子默不作聲,凝著火堆的樣子,似乎正在回憶些什麼東西。不知為何凝著那雙半垂的眼眸,還有一排長長的睫毛,莫明地,我覺著他的周身,隱隱散著憂鬱。

此時,挺拔的身子似縮在一角,看起來像個大孩子,明明他比我似乎大上好幾歲。

我發現,皋似乎很愛發獃,今日,我己是第二次見他發獃。

兩人正各自想著心事出神,那頭,裌忽地大哭起來,直喚阿母。

起身,向那間屋行去,剛入屋,身子便被人緊緊抱住,撫撫裌小小的腦瓜,我在心底輕嘆口氣,這孩子也不知讓皋如何養得,這般沒有安全感,不過片刻未見,便又哭了起來。

不知皋是何時進來,待將裌從床上抱起,他己點然屋中燭燎。

燭光下,裌肉肉臉頰布滿涕淚,看起來可憐巴巴,心中一緊,我本能往懷中去探,卻發現沒有帛帕。

微愣,一方綉了點點杏花的帕子送至眼前。

對著皋點點頭,接過帕子,將裌臉上涕漬淚漬擦凈,小蘿蔔頭這才喜笑顏開,掛在我身上笑道,「阿母還在,裌誤以為阿母又丟下裌去了遠方。」

這孩子倒底經歷過什麼,似乎毫無安全感。

怨怪瞪一眼對面立著的皋,這人怎麼帶孩子的?!

皋似有自責,撇頭不語。

親親裌的小臉,含笑著道,「稚子,阿母怎會丟下你一人獨往呢,以後阿母不管去何處都帶著裌可好?」

小傢伙聽了,雙眼瞬間亮了,「阿母當真?」

「當真!」

「阿母真好!」

呃……其實我並不是你阿母……可是他從一開始便認定,我稍稍走開都會大哭大鬧,這種事現下是萬不能道的,只等以後他再稍大些說,這段時間,只當是撿了個便宜兒子罷。

兩人說完,皋插話道,「裌速去洗漱,末幾便用膳食。」

庶人一日兩餐,分大食小食我倒是知道,只是皋今日明顯是煮了三餐的,又想起今日那婦人所言,如此,看來皋並不是個鄉野村夫那般簡單的。

正想著,裳裾被人輕扯,低頭。

裌睜著圓溜溜的眼望我,「阿母幫裌束髮可好?」

「有何不可?」

裌歡叫著跑開,我跟在身後。

小小身子停在一方簡單妝台旁,去夠那裡邊的角梳,見著那妝台,我愣住,這……妝台上擺著一方銅鏡,雖看起來年代久遠了些,但保存的很好,鏡面一塵不染,顯然有人常常拂拭。

這是……娥的東西?

「阿母。」裌夠不著角梳,不停喚我。

拾起那梳,幫他束髮,動作有些笨拙。

弄了三四次,總算弄好。

又帶他去院中的井旁,那裡放著皋剛汲的水。絞了帕子,細細擦過小傢伙的臉,他總算滿意,這才牽著我的手向堂屋行去。

皋己擺好飯食……看著他默默擺飯的樣子,我忽然覺得,這種男人應該稱得上顧家的好男人罷?善行獵,又會烹食,不多言,還算細心,住的屋子也算這裡中最好的……只是有時會覺著他的性子有些古怪,似乎太過內斂了些。

腦中忽地閃過……自閉二字……

用完食,外面天己全黑了。我幫著皋拾掇桌面,洗完食器,便坐在屋中,正不知要做何。就見裌滿臉通紅從另一間屋過來,雙手抱著一方竹簡,那竹簡對年幼的他確實沉重了些。

忙不迭接過來,笑著問,「裌欲作何?」

小傢伙驕傲挺著胸膛,「阿母會易,教裌易可好?「

易?我何時會易的?接著他又道,「待入得小學,宴便再無理由嘲笑裌!」

聽了這話,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敢情這傢伙學了是要拿去顯擺。

不過也不是不可以教。

「裌何以知阿母會易?」

小傢伙茫然眨眼,「阿父曾道會易者便是阿母.」

「……」這孩子……

於是翻開竹卷,腦中忽地似有什麼閃過,似乎是位半白頭髮的老者持了教鞭立在一旁,手中拿著本著本書,正朗聲讀著……

到這裡便斷了,忍不住微微一笑,這會我想起自己以前的老師來,從沒想過,自己也有成為師氏的一天。

「阿母!」

「嗯。」視線轉向一旁的裌,「裌欲從何學起?」

上傢伙不好意思搓搓衣角,「裌又全都忘了,阿母可否從頭教起?」

忘了?無語,翻木犢的手一頓,忽地腦子痛了起來,正伸手去揉,腦後卻是一涼,心中一驚,難道流血了,忙伸手去摸,身後一個沉沉的聲音,忽地命令道,「匆摸!」

是皋,聽話的不動。

後頭他又道,「救你那日便見后勺似有血漬,果然有傷處,這葯是今日里中醫師采來,止血化淤,需得再敷上幾日便好。」

說完,額上被系了一方葛布。

摸著那處,心沒由來得一暖,原來他注意到了我痛得時不時皺眉。

……

「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這句話的意思是道君子終日勤勤懇懇,即使在夜晚,也時時謹惕,謹慎行事,若是如此,雖有危險,便不會有什麼災禍。」

「阿母,阿母,睡著了也要謹惕嗎?可是裌入睡后,便什麼也不知了。」

含笑看他一眼,畢竟還太小了些,這些深奧的東西,一時半會也理解不了,於是我轉換一下思路道,「裌需記住君子之所以稱為君子,是因為他們時時想著不停增進自己的美德,修身正己,營修功業。而忠誠信實便是基礎。要像阿父那樣,不去詐欺別人,說過的話,許過的諾都要認真做到。即使心中氣極,也要抑制怒火,不能妄意說些傷害別人的話,能做到這些,便是往後身處高位也必不驕傲,處下位也不憂愁,心中沒有糾結,便能勤奮振作,自強不息,小心行事,如此,則雖處於危險之中,但也不會有何大的過錯。」

輕嘆口氣,裌茫然睜著大眼的樣子,實在是……不過不急,往後有時間再慢慢來也不遲。

收起簡犢,傾身親親裌的額頭,道,「裌毋需現下便懂,往後長大了自會明了。明日阿母給裌說個拾金不昧的故事可好?」

「阿母!」小傢伙苦惱皺眉,「阿父不是君子,阿父曾失信於裌!阿父曾言阿母不日便歸,可裌等得月余,仍不見阿母返鹿!」

原來小傢伙在糾結這個問題。

笑了回道,「阿母不是己經歸來么?所以阿父算不得失信。乖,洗澡,然後睡覺!」

將他從桌邊抱起,向屋外行去,卻見屋外,不知皋己站在門板前多久……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見我出來,似沉沉望我……夜色里,辯不大清臉上神色。

哄罷裌睡下,我見外頭銀輝滿地,晚風微涼,忽地十分想出去走走。

於是沿著今日皋行向林中的路緩慢走了起來,獨自散步靜思己成了我的習慣,走至溪邊的一處柔軟草地。

躺下來,雙手枕后,凝著那黑黑高空上皓月和稀疏星子,思緒似大鷹,飛翔在高空里。

也不知拓跋怎麼樣了?到這裡后,我最思念的人便是他了……就算再狠的人,都有軟脅,而拓跋便是我的軟脅。

我想,我走了,濤哥會幫我照料他吧,一直不希望他去接觸那些暗黑的東西……

正出神間,身旁草地里一陣悉嗦聲,有人坐了下來,是皋。

「你在看什麼?」

「星漢。」

「如此,星漢有何可看?」

「甚多,可知星漢從何而來?」轉頭看一眼不知何時並排平躺在側的皋,我問。

「不知,從何而來?」

「我也不知,但我知,每死一個世人,星漢便會多一顆星子。」

旁邊的人沒有回答,兩人又默默望著星空出神許久,皋方問,「今日,那易,你是從何學來?」

「易?」

「是。」

「少時,師氏侑所教。」當然不是侑教的,而是前世父母教的,那時兩人甚忙,不太管我,無事,我便坐在家中大大的書房地板上,一本本翻著父母典藏的古籍,何時陽光從窗帘曬進來,又隱退消失,我都不知。

後來身體里多了對血腥的叫囂,難以抑制之時,看書便成了習慣,也只有在書中方才尋得一方平靜。

「如此,娻可有情緒不佳之時,那時,你欲作何?」

不知為何,看此時皋的眼眸,我總覺得他似乎隱隱地有些高興。

動動身子,悠然望天,我緩緩回道,「那要看是為何而煩憂,一般而言,如果煩憂的是人,我便會直接滅了他。」

「滅……」

「嗯,這樣便眼不見心不煩了。」

「……」與皋聊天是件極為輕鬆自在的事,或許,他不大愛作聲的原故,只靜靜陪著。很好,我一向喜歡安靜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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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悠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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