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鹿邑

第九章鹿邑

夢,紛紛雜雜,高高廡頂,厚重石頭砌的闕台,春雪映襯下古樸宮室,低低重檐不時有水珠落下,梳環丫的寺人在長長的過道里來來去去,紛踏腳步聲似重重踏在心上……一張十分慈愛的婦人臉,還有笑嘻嘻的束冠少年和微微含笑的玄衣男子交錯出現……

夢過於冗長,而肩處又覺十分沉重,腦子裡還有些痛……睡得極為不舒適。

睜眼,便見一顆小小圓圓的腦袋枕在肩膀處,一張肉肉的臉,鼓鼓的兩頰,不時砸吧的小嘴,甜美的睡顏,雖看起來可愛之極,看起來有些面善,只是何以睡在我的榻上?

轉頭,微愣。顯然,這不是我的宮室。

屋中,古樸素雅漆器擺在各處,雖然有些陳舊,但擦拭得十分乾淨。木案之上,陶盆缽盂擺了一溜,有熱氣冒出,顯然剛放不久,案下擺著幾張席。

牖外天色甚暗,有微弱的光透進來。

依天色看,應該是……四飯……之時,平時這個時候……我己在宮中用食。撫額,腦子裡一陣疼痛,全身酸軟無力。

又躺得許久,稍覺好點,便揉揉腦袋,起身披衣想去看此為何處,低頭就見榻下一雙女子素履整齊擺放著。

這雙鞋,不是我的。不過,顯然是為我備的。

正彎腰著履,肩膀上,忽地掛上兩隻肉肉小手……身後一個軟糯童音喚道……「阿母!」

阿母?微愣,我有兒子了?

轉頭去望那小童,「你喚我阿母?」這才反映過來,原來是有過一面之緣的裌,似乎幾日不見,他的臉變得更圓了,仍舊獃獃模樣,甜甜喚我阿母,我倒差點誤以為那日落水不過是個夢罷啦!

「然,阿母,裌欲著衣!」說罷伸直雙手示意我幫他,呃……

正欲辯解,然不知為何,一對上那雙圓圓的瓦亮的眼,便將至喉的話吞下腹去。疼愛之情不由地生起,這十分微小的要求自然柔順照辦。

左右觀之,見榻尾處放著一疊小小衣物,拿來輕輕敞開,欲幫他穿上,然後發現……自己竟連如何著衣都似不會,站在床側又愣神許久,這才發現這些年來,我己漸漸習慣做個米蟲了。

「阿母快些!」小傢伙等得不耐煩,不停催促。

尷尬笑一下,正欲試穿。

身後一雙大手忽地將手中衣物奪走,一個男人從後面行上來。

「阿父!」小傢伙欣喜喚他。

微微睜圓眼,是他!自來西周后,很少見著如此沉默寡言之人,我對他的印象極為深刻。

側首去望,此時他的表情依舊很淡,嘴角處倒不似那日緊抿,為裌著衣的樣子甚為柔和自然,顯是做慣了的。

這麼久未見,他的性子倒似沒變,如此之久也不過輕輕嗯了一句作為回答,過後便是長長的沉默和布料磨擦的聲音,期間只有裌的稚嫩童音在室內響起。

就著從窗外灑進來的微弱日光,眼見著他麻利地幫裌著妥衣,之後又抱他下床著履……動作嫻熟流暢,這些極為尋常之事他做起來,倒似多了些美感和溫馨,或許是我甚少見男人做家務的原故。

半晌見他終得空閑,這才緩緩開口對著正低頭為裌著履的他道問……「是你救了我?……」

話音一落,便見他著履的手一頓,抬頭望我一眼,然後,用稍嫌僵硬的聲音道,「汝可喚皋。不假,是我救了你,彼時你躺在河濱處。」

皋?!原來他叫皋啊!

「多謝!」我對他鄭重行禮,起身又道「此為何處?」

皋看我幾眼……許久才回了一句,「此為鹿邑。」

「……如此。你可知與我同行之人,現在何處?」

「……」

「我這身衣?」垂頭摸摸衣角,這一身衣不是我那日著的那身,顯然有人幫忙換過。

「……」開始又是一陣沉默,然後只聽他道,「此是里宰長女衣物,你還與她便是。你這身衣裳,也是我喚艮婦為你換的……」

這話說著,又見他不自然的模樣,倒似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我定定望他,皋又恢復面無表情的模樣,道了句吃飯吧,便徑自走至木案旁坐下。

見我走近,推了推桌上一方熱湯,「這是醫師熬的袪寒湯藥。」

說罷不再理我,幫裌盛一碗粥。

「阿父,裌要阿母餵食。」裌望一眼木案上冒著熱氣的陶盂,又巴巴地轉頭看我一眼。

「你己入小學,豈有讓人餵食之理!」

皋雖是斥責裌,眼睛卻看向正在喝葯的我。

半眯著掃一眼皋,慢條斯理將葯喝盡,我方放下陶盂,端起置在他前方的一盂粥,執了勺匕,笑著對裌道,「這次我來餵食,下次裌需自己動手,如此方不被人笑話,裌如此大了,還需阿……喂方食。」

「那……阿母放下,裌自己吃。」這孩子果然是個討乖的。

幫裌理理衣衽,待他吃起來,我方才拿了自己的食器,吃將起來。東西並不美味,甚至吃到後面還有些焦味,顯然皋不是善烹之人,不過見裌不斷鼓動的兩頰,還有無比好吃的模樣,我倒也吃出幾分清甜來。

「阿母,雉肉!」

裌剛說完,一塊黑乎乎的東西進了我的陶盂。

望一眼那肉塊,心中一暖,我微微笑了,也幫著他夾了幾塊肉,還有幾根青菜添進盂中,見他吃得過快,我想起以前世婦教我的禮儀,又道,「裌食慢些,君子用餐必重禮儀,一舉一動都需優雅端莊,食速不可過快,需得嚼至少八十下方可吞咽……」

桌上,皋一直都默默吃著,間或抬頭看我與裌一眼,眼底似有什麼流過。

食畢,裌跑出屋子,不知要去做何。

與皋並排立著,待他將剩菜殘羹收進一個陶盂之中,我方收拾起其他籩豆簋俎。

庭外,我正蹲在井邊,將食器一一放進木盆之中,皋拿了結繩的木桶扔進深井之中,只聽呯得一聲,然後嘩啦一下,水桶被快速拉了上來。

待他將清亮涼水傾進盆中,我方邊洗邊問,「皋可知,從此處往陳需多少時日?」

皋絞繩的手一頓,「你欲往陳?」

「然也。」

「往陳何處?」

「灃邑!」

「前些時日,我從陳來,彼時山道之處,有匪賊流寇,你一女子,獨往恐不妥。」

「那需得幾日?」

「月余。」

月余?以這個時代,光是糗糧就不知要帶上多少,坐輿車或役車或許可行,只是我並不善御,這要如何是好?

「可有御人?」

他看我幾眼,抿抿嘴角,道個無字,便不再說話。

我甩甩手中的水,不死心問道,「那此處可有舟人,可否乘舟前往?」

「乘舟需往洵水,此地離洵甚遠。」

「那日,你在何處救我?」照理說,從山崖上落下來,應該沖不了多遠的,這裡應該離那處不遠,或許有舟可乘也不一定。

說至這處,皋的耳根處,又紅了,半天也不答我。

正說著,一旁的裌倏地歡快撲進我懷裡,一雙亮目隱有炫耀,道,「阿母是裌拾來的,阿母乃裌之阿母!」

探聽不得,便將心思暫且放下,撫撫裌小小腦袋,抱著他,隨後進屋跪坐席上。

皋不知在外忙什麼,沒過多久,有低低耳語傳進來。然後門被打開,皋背著光從外面進來,手中端著一樣東西。

「這是?」

「艮婦聽說你己醒來,執贄前來看汝。」贄便是禮物,一般來說,女子之間送禮多以棗栗,或有榛脩為主,而艮婦送我的是自漬的密棗,棗紅大而滾圓,有淡淡蜜香傳來。

「阿母,裌可不可以吃?」小傢伙看見零嘴,一臉垂涎欲滴。

拍拍他的手,接過皋手中的陶罐,對著裌無聲點個頭。

又對皋道,「如此,可我無賓可回。」這個時代注重禮尚往來,雖不知艮婦是誰,但執贄而來,必回贈某物的,望一眼全身上下,我連塊玉飾都無。

皋沉沉看我,道,「汝毋需擔憂,適才皋己賓以布貝。」

微微一愣,他己代我回過禮了啊!「如此,多謝!此時落難,娻無以為報,他日到了陳國,必許以佳禮!」

「公女無需多禮!」皋不在意一笑,拾掇起堆在屋角的農具。

「阿母,你吃!阿父也吃!」

談話間,不時穿插裌的童音,聽起來頗為歡快。這一夜,幫裌洗過澡,方挪進隔壁間舍,裌定要與我睡,拗不過他,只得晚間兩人同鋪,這孩子挺能睡的,不過少傾便又抱著我的手臂呼呼睡去,輕輕圍抱著他,跟個火爐似的,不過一會,本十分寒涼的被子變得暖暖地,我打個哈欠,過不多久便沉入夢鄉。

第二日,起得十分早,天光不大亮,皋己備妥飯食,用過後,走出屋外,我方才發現泥磚壘的房子己十分老舊,泥磚面上凹凸不平,這屋共三間,兩間是我與皋的寢房,一間是廚房還有雜間。

庭里,幾株老桑剛發新芽,嫩綠的葉子迎著晨風翩然起舞。

不遠處,錯落三三兩兩茅屋,縷縷炊煙與淡淡天光交相輝映,後方山林間或傳來鳥鳴獸嗷之聲。

這個地方雖然看起來有些偏辟,但十分幽靜,不失一方樂土,寧靜祥和霎時盈滿心間,或許住上些時日,也不錯的……

正看著,皋手中拿了弓箭從屋中出來,淡淡與我道,「你與裌待在屋中,待我行獵歸來,方炊。」

「阿父,裌也要去!」裌聽了行獵二字,從屋中飛奔出來。

皋默不作聲望他一眼,意思不言而明。

裌癟嘴縮在我身後,不語,似要哭了。想起不知要在此處住上多久,如此叨擾人家總不太好,勞動些家事,看顧裌或許能安心許多。

於是,我哄道,「山中多猛獸,裌勿去,待得阿母講些傳記與你聽。」

裌瞬時被傳記二字吸引,不再哭鬧。

對皋點個頭,示意他放心離去。

目送皋的身影消失在寬廣的桑林之後,我牽起裌的手返回屋中。

同裌講了舜堯的傳記,哄得他入睡,我方收拾起來屋子,將木案擺正,見剛用的食器被擱置木案一角,桌面一團濡濕,想來是剛剛皋洗的沒有拭凈,便拿起葛布一一擦拭乾凈,擺放整齊。

又見床角似堆了些髒的衣物,拾起來想要去洗。

然,那衣物良好質地,有些眼熟,衽上所綉鳳紋明顯不是一般百姓所用,對著自己身子比了比,大小剛剛合適,歪頭,這……應該是我的。

只是,那衣後背破了大半,己不能穿。

想著洗洗縫補或許能穿,四處去尋木盤,終於在另外一間屋裡找著,裝了出門……又站在屋外愣神許久……我不知何處有溪……

正躊躇,有兩梳總角女孩嘻笑閑談從門前過,忙上前用周語詢問,「此處可有溪?」

兩人立定,似聽不甚明白,又好奇打量我片刻,許久,其中一個長得稍秀麗的女孩用帶了濃重口音雅語回我,「你便是皋婦?聽阿母說皋從宋娶來了新婦。」

皋婦?我?

搖頭,皋怎麼可能是我夫君,她是從何聽來?

另一個道,「阿母也這般同我道過,說皋自宋迎婦歸來。」打量我許久,方轉頭瞥一眼我手中木盤,「可是欲洗衣?」

點點頭。

「我等正欲前往,你可隨同。」

應諾,與兩人一齊向溪邊行去,一路上兩人嘰嘰咕咕說得什麼完全聽不明白,倒見兩人談話間時不時瞟我一眼,滿是探究。

行至溪邊,兩人與我拜別。

挽了裙裾,正欲蹲下,眼角斜光里便見對面,皋拎著幾隻野物,眸半闔,靠在不遠處一塊大石后凝著溪水怔怔出神。

「皋!」隔著小溪,我喚他一下。

皋抬起頭來,看見我在對面,微微怔怔,爾後轉身離去。

我怔住,這人如此轉身離去,所謂何意?不過,算了雖然他救了我,但我也沒必要討好於他,不理便不理罷。

拿起杵,我捶兩下石上濕衣,一個不小心,水花濺得滿臉。

身後傳來撲哧一笑。

微愣,轉頭去看,就見溪邊,一位微胖中年婦女立在那處,手中端著盛了臟衣的木盆。

見我望她,用含笑的聲音與我說,「許久不見皋歸,此次返鹿竟是帶了新婦。」

微微一愣,有些茫然,何以所有人見著我都道我是皋婦?

我沒有說話。

她徑自彎腰蹲在溪邊,右手麻利拾起盆內葛衣和袴,上面滿是泥漿,顯然是剛剛勞作歸來。

待浸濕衣物,置於大石之上,方才接著與我道,「那日皋帶爾歸,艮就說你是從宋而來,身上所穿衣物似鎬京貴女,長得又甚美定是鐘鼓饌玉之人。看來艮說得對,剛才見你捶衣模樣,便知定是從未使過杵。需得這般這才行……」說著,教我持杵末端細細敲打,頓時幽靜溪畔響起韻律之聲。

我學著她的樣子去敲,果然水濺得低了許多,不過仍有水花濺至履上。

「你與皋如何識得?」

正默默捶著,那頭婦人問起。

「是皋救了我。」

「哦,自娥卒后,便一直不見皋娶婦,想來必是歡喜於你,才迎婦。」

「……」皋己娶過婦了,而且妻子死了,那是……鰥夫!剛剛他站在溪邊,可是在懷念亡妻?

難怪他平時總沉默寡言的樣子。

「你見過娥?」

那婦人愣住,看著我身後,噤聲不語。

發覺不對,轉頭去看,就見一片青翠之中,皋拎著獵物,緊抿唇角,臉上神色不明,淡淡看眼擱置一旁的木盆,「洗好了?」

呃……

臉微微紅了,難得我有興趣八卦一下,竟碰上正主兒。

加快手上動作,將剩下的衣物洗凈,絞乾水放進木盆,正要去端,一雙手比我快些,將木盤端起。

「走吧。」

皋說罷,一手提著獵行,一手端盆,負弓率先向房屋行去。

望著暮色下欣長挺拔的背影,我愣住,這才反應過來,剛剛他轉身,是去找跨溪的木橋了……並不是不理睬人.

兩人回至屋中,裌尚未醒來。

從皋手中接過木盤,「這些要晾曬何處?」

皋放下手中獵物,指指庭院中橫著的竹篙,「那處。」

我正晾衣,皋又提著個木桶出來,裡面裝著剛獵的野雉,對我道他要去溪邊一下,讓我一會燒些開水備用。

原以為燒水是件十分簡單的事,做起來,卻發現,我不知如何引火……握著兩塊打火石,第一次傻傻站在屋中,只得無措等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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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悠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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