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看到

「遠方來的客人終會回到他的故鄉。」

這是刻在墓碑上的一句話。

下面一句：

「我主已逝。」

與發色相同的雪花從空中慢悠悠地飄落到白曉的肩上。他在心裏默默地念了一下這兩句話，仔細拂去墓碑上的灰塵，然後站起身，拍了拍落到身上的雪。

這是今年第一場雪吧，與掃墓的氣氛倒是蠻配的。他心想着，目光又落到墓碑主人的名字上：

黑龍領第五代領主萊里的夫人——莉婭之墓。

事實上，白曉的這位母親在生了他之後就去世了，所以他對母親並無什麼感情。只是每年掃墓時，墓碑上的那句話都會讓他心生怪異的感覺。

……故鄉？母親的故鄉在哪裏？她指的是她自己嗎？「我主」又是誰？難道母親是神的信徒？一個個疑問從心底升起。

神靈的信仰，在現在可是禁忌。它們是侵略者也是敗者，是不被允許出現在重藍的存在。

據管家說，莉婭是從自己的故鄉逃到萊茵帝國來的，大家都不知道她從哪兒來、經歷了什麼。但就如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一般，領主大人與她相識、相愛，沒有在意她神秘的身世就不顧眾人阻止義無反顧地娶了她。

據說，在她死後，領主大人依舊深愛着她，所以沒有再娶第二任妻子。

每每說到這裏，管家都是一陣唏噓，臉上的表情，不知是惋惜、心痛……白曉對其他生物的情感表達看得很透徹，能從所有提起莉婭的人的臉上，看出隱約的對神秘的忌憚和畏懼來。

說到莉婭的死，就不由得要聯想到另一件事。

南北紀1079年冰眠季第四日，寒狼群在黑龍領邊境提前發動大規模獸潮，黑龍領人類超過一半的兵力折損，周邊領地也有不同程度的傷亡。

寒風狼王和龍狼王兩位平日隱世不出的狼王相繼出現，黑龍領領主萊里不得不放出黑龍與其交戰。但卻又出現不知名的第三方——一隻從未見過但能力詭異無比的生物出來攪局。最後龍狼王死亡，寒風狼王重傷，神秘生物被黑龍打回森林深處，但黑龍自身也身受重傷。

要知道，現在的黑龍實際上並不是真正的黑龍，而是用它的血、骨頭、牙齒與鱗片製成的巫術生物，實力大概只有真正黑龍的一百分之一，並且失去了黑龍本所具有的龍焰噴吐能力和戰鬥技巧，可以說在戰鬥方面的能力大大縮減——特別是空戰。不僅如此，假黑龍的力量是用一次就縮減一次，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會使用的。

那一次的獸潮已經大大削減了黑龍的力量，現在的實力就白曉估計，大概只與一名五環見習巫師差不多了。

「走吧。」白曉收回心思，跨上馬，調頭離開墓地。周圍的護衛面無表情，沉默地護送着他。管家默林在墓碑前無言地看了一會兒，才轉身追上。

白曉慢吞吞地駕馭著馬匹走在林間小道上。他像以往那樣準備從小道繞開城鎮回城堡，因為別人總是用畏懼而厭惡的眼神看着他。

即使他從未做過任何對他們有害的事。

雪依舊連綿不斷、飄飄揚揚地下着，樹木的葉片上、道路上都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馬從雪上面走過，留下一個個褐色的蹄印，泥與雪水混合沾上漆黑的馬蹄。松樹與泥土的清新氣味淡淡地縈繞在周圍。

白曉四下望着，默默地觀察著林間的一切。

在地面上上，他能隱約看見一種長條狀的生物從樹根裏面鑽出來，頂端裂開一條縫，細細密密的眼球在縫中滾動。

一些樹上，大量身披羽毛的生物拖着長長的身子，在樹枝上緩緩蠕動着，給整棵樹覆蓋了一層毛茸茸的羽毛，漆黑的粘液從一棵樹掛到另一棵樹上，就像是某種詭異的裝飾。

空中自然更是精彩，一個個橄欖形的生物漂浮在樹冠以上的地方，它們的觸手伸的很長，有些甚至垂到了地上，深入地底。它們的頭頂也有一簇細小的觸手，如同一團亂線團一般糾纏在一起，不斷扭動着。

白曉碰了碰橄欖形生物的一條觸手，後者立即迅速地把觸手縮回了體內。

這些他看到的生物，白曉沒有在家中的任何書籍記錄上看到過，但他也不喜歡問別人問題——連關於母親的事情也是在一次旁聽中才知道的，比起詢問那些普通的、可能從未離開過黑龍領的人類，從書本中尋找答案會更靠譜一些。所以他並不知道它們是什麼。

白曉一向覺得這些生物挺有趣的，於是在回黑龍堡的路上又開始思考。

要不給它們取個名字？觀察了它們這麼多年，倒也從沒有太在意這個問題呢……

它們的習性，着實與龍脈生物、晝行、夜行生物大相徑庭，說不定是另一個類別的……

其他人，貌似看不見他們呢。

白曉一邊隨意地想着，一邊盯着空中的橄欖形生物，連行進速度都慢了下來，全然沒有注意到管家看着他的怪異目光。

「咳咳，少爺，咱們要是不及時趕回黑龍堡，領主大人怕是會不高興的。」看着白曉逐漸陷入自己的思考之中，他不由得輕咳一聲，輕聲提醒道。

「……」

滿天飛的思緒被管家拉回，白曉沒有回應，只是想了一下自己的父親那一臉嚴肅的樣子，默默地加快了速度。

一隊馬匹就這樣小跑着，突破重重樹木的阻礙，離開了樹林。

這片樹林位於黑龍領東部，有別於凜冬森林，面積並不算遼闊，正適合用來做墓地。按照南方人的習俗，死後的人應被葬在樹根下，以便在腐爛之後更快地回歸自然的懷抱。

作為一塊墓地，平日裏的人自然是很少的，所以出了樹林，到黑鱗城的一路上也沒見到多少人，這讓白曉鬆了口氣。

突然，他的眼角瞥到一團黑色的東西。

那是什麼？他疑惑地看去，隨即心中一跳，危險的預警瘋狂地湧入腦海，恐懼感一下子升騰而起，如同沸騰的水激烈地冒着泡。

一團黑壓壓的蟲子無聲無息地從空中襲來。它們的數量因為太過密集而難以數清，只能見到它們腹部有一隻巨大的凸出眼球，遠看去就像是一大堆眼球在飛。

蟲子一靠近橄欖形生物，後者就開始瘋狂舞動觸手，並且開始逃跑。但蟲子的速度更快，只見一顆顆「眼球」覆蓋在它們身上，露出背上一根突出的利刃，像是一簇刀刃組成的灌木叢。蟲子離開后就已經沒有了橄欖形生物的身影。

白曉在看到蟲子的那一刻就感覺到巨大的危機感覆蓋了自己，強烈的恐懼從心底升起，他毫不懷疑蟲子會像消滅橄欖形生物一樣消滅自己。

樹根上的長條狀生物瞬間縮回樹根里，帶羽毛的生物一個個蜷縮成圓，在原地消失不見，一切之前白曉看到的那些物種在短短的時間內藏匿起來。

跑！

白曉摸了摸馬匹的腦袋，強烈的意願傳遞給這隻溫馴的動物，灰色的馬兒開始狂奔。

蟲子早已注意到了他，如同一條無聲的洪流，以勢不可擋的力量向他衝來。那些眼珠中似乎散發出滲人的驚悚氣息，恐懼感在空中織成一張看不見的大網，籠罩住了白曉的思維。

管家和護衛隊都愣了一愣，反應過來后趕緊策馬追去。

「少爺！少爺！你做什麼呢！跑這麼快乾什麼！」管家高喊著，一揮馬鞭，馬兒嘶鳴一聲快步跑去。

白曉駕着馬狂奔在前頭，聽見管家的呼喊回過頭看了一眼。蟲子已經氣勢洶洶地追了上來，一路上還消滅了不少橄欖形生物。

「我看到了危險！」他難得地高聲疾呼一聲，算是解釋了一下原因，又回過頭策著馬瘋狂平治。

快點！再快點！馬兒的速度還在增大，但與蟲子的距離依舊在縮小。

「踏！踏！踏！」馬蹄聲像雨點一般接連不斷。積雪被踢飛，露出褐色的濕潤泥土，馬匹帶起的風吹得飄揚的雪改向，在空中一個急轉，向兩旁飛去。

「看什麼啊！沒有東西啊！少爺您慢點！」

管家焦急的呼喊聲再次傳來。

白曉微不可查地撇撇嘴。從管家的語氣中，他確認管家並沒有看到這些蟲子。

那為什麼他可以看到？

這是他的幻覺，還是真實存在的生物？

忽然，似乎有一個東西刺向白曉，他猛地一偏腦袋險險躲過。竟是蟲子已經追上來了。

一種不自覺的、龐大的恐懼感彷彿侵入了他的精神，扼住了他的心臟，使得他的身體微微顫抖。彷彿一頭亘古存在的巨獸在自己上空盤旋，無形的翅膀拂過空氣，一雙雙眼睛投下恐懼的圓形陰影。

他已經把管家和士兵們拋在身後。焦急的心情傳遞到馬匹的思維里，讓它不需要被鞭策也在飛速狂奔。明明看起來是一匹不起眼的馬匹，此時卻發揮出了超馬的速度。

「嘩——！」

雪被馬匹的蹄子踢得飛濺開來，雪上留下一組組深深的蹄印。馬兒被主人焦急的心情感染，跑得慌張，竟跑錯了路，朝着黑鱗城奔去。

前方就是黑鱗城的城牆了。守衛的一位士兵看到一匹飛馳而來的馬匹，眉頭一皺，張了嘴欲要大喊一聲，就被旁邊的另一名士兵拉住。

「你瞎了嗎？那是領主的兒子……」這個士兵低聲厲喝道，「趕緊放他進去，不然我們都會被詛咒的！」

「啊！是他……」被拉住的士兵在寒風中瑟縮了一下，隨即高聲喊道：「快開門，放行！」

「呼——」馬匹飛速衝進城裏，帶起了一陣風，空中的雪都被帶歪了飄落方向，在空中舞蹈。

現在這個時候，街道上的人不多，但白曉還是本能地選擇了最僻靜的道路，策馬向西奔去。

他的白色頭髮在白茫茫的背景下並不顯眼，但人們依舊注意到了他。

「是他……他怎麼到這邊來了？」

「快關門！」

「西格！快回來，快回家裏來！」還有人壓低了聲音在呼喚她的孩子。

「啪——！」窗戶紛紛被關上了。

白曉顧不上他們的閑言碎語，恐懼依舊如影隨形，蟲子如同一條獵犬死死追趕着它們的獵物。

他駕馭著馬匹左右急轉，在小巷中穿行着，試圖甩開蟲群。他平日會城堡並不會從黑鱗城中走，因為這裏人多而不方便，但今天在驚慌之下，卻來到了這裏。

「踏踏——踏踏——」在急促的馬蹄聲中，一個個人、一條條街被甩在了身後，眼前出現的景象越來越僻靜。他的目光緊緊盯着前方，他對於黑鱗城裏的路並不熟悉，但依舊找對了路線。最終，一座深灰色與黑色交織的巍峨城堡出現在視線內。

恐懼突然消失了，彷彿從未來過。蟲子接近城堡之後，忽又急急轉向，放棄自己的獵物，飛走了。

蹄聲漸漸慢了下來，飛速狂奔后的馬匹精疲力竭，站在原地喘著粗氣，從鼻孔噴出白色的霧氣。

白曉鬆了口氣，從馬上跳下來，讓馬兒休息一下。

「少爺！少爺！」過了好一會兒，管家和護衛隊才追了過來。

「您怎麼一下子跑這麼快？還是從黑鱗城中走的？」管家皺眉、瞪眼，語氣極快地問道，「我以為你……」

「……你們沒看到嗎？」白曉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道。

「到底是什麼？我可是什麼也沒看到哇！」

白曉不說話了。他再次確定別人看不到這些東西，這些詭異的生物。他的心緒有些複雜。

雖然人們總是認為他是帶來災禍與大雪的怪物，但他一直確信自己是個人類。這下他確認自己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生物，他對自己的確信不由得產生一瞬間的動搖。

不過……

他隨即微微搖頭。

應該是自己的特殊能力，或者是天賦異稟罷了。這些東西，可能是另一空間的生物，因為某種原因而被他看到。

最終，白曉輕輕呼了口氣，卻不像普通人那樣呼出白霧。他的氣息一向是冷的，這與血脈有關。

「沒什麼。我察覺到了危險……」他慢慢對管家說道，「可能是普通人看不到的生物。」

管家點點頭，露出瞭然的神色。

對他來說，白曉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並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好吧。但是下次碰到這種情況，請您不要這麼魯莽了。」他冷靜地說道，「黑鱗城裏人多眼雜，被人看到您……影響不好。」

「知道了。」白曉垂下眼帘，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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