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終局(下)

170|終局(下)

承熙心裏有無數話想同她將,然而這時見了,卻說不出什麼。

看一眼她懷裏抱的小娃娃,他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這是永儀,還是永寧?」

錦書看一眼懷裏直勾勾盯着承熙看,一臉好奇的兒子,道:「是永儀。」

「生的像他,」承熙沒提承安名字,也沒叫楚王,而是簡單帶過,伸臂過去,道:「母后,叫我抱抱永儀。」

承熙與承安,都同先帝生的很像,所以在外人看來,這兄弟二人,其實也很相像。

永儀一邊兒吃手,一邊兒看承熙,許是覺得他同父親生的像,錦書將他遞過去的時候,竟也沒哭。

「倒是很乖,」承熙抱着他,動作輕柔的在小襁褓上拍了拍:「也不愛鬧。」

「他鬧了一日,這會兒累了,」錦書在側笑道:「否則,哪裏肯安生。」

承熙哄了永儀一會兒,便重又將他遞還給錦書,轉頭去看承安懷裏抱的小娃娃,微有些訝異:「永寧同母後生的像,眉眼活脫兒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都說我跟她生的像,」錦書溫聲道:「沒想到,你也這樣覺得。」

永寧被承安抱着,乖巧極了,不哭也不鬧,眼睛看着承熙,同哥哥一樣,有些好奇。

承安沒有主動將永寧遞給承熙抱,他也沒有開口提,只就著這姿勢,逗著永寧玩兒了一會兒,方才轉身同錦書說話,活像是沒看見承安似的。

當然,承安也一樣。

到了這關頭,他們之間所糾纏的那些東西,早就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解開的,永儀與永寧這一路上玩兒的開心,這會兒時辰晚了,便有些困,慢慢的,連眼睛都合上了。

錦書親了親懷裏永儀的小臉,也不在意邊上人看着,同樣親了親永寧,隨即便喚了嬤嬤入內,依依不捨的看着她們將兩個孩子抱出去。

「這些時日以來,」門扇合上,燭光下承熙神情柔和,隱約有些感傷:「母後過得好嗎?」

「好,」錦書緩緩坐下,低聲道:「都很好。」

她又問承熙:「你呢,過得好嗎?」

「也就是那個樣子,」承熙低着頭,道:「每天聽太傅們講學,十日一大朝,三日一小朝,時不時的同皎皎一起出去走走,除去惦念母后,也沒什麼不好的。」

「你是個好孩子,因為許多的原因,肩上承擔了太多不該由你承擔起的東西,」錦書伸手去撫摸他的臉,溫柔道:「是母后做的不好,對不住你。」

「母后別這樣講,」承熙抬頭看她,眼睛黑亮:「那些都是我自己願意的,同你有什麼關係。」

「再則,」他微微一笑,道:「我答應過父皇,要好好照顧母后的,男孩子要說話算話,言出必行。」

說的明明是這樣平和的話題,錦書聽着,心裏卻覺難過,一抽一抽的疼,竟說不出什麼話來。

她不說話,承安始終沉默,一時間,靜室里安靜下來。

「母后,」難言的寂靜過去,承熙緩緩開口,有些忐忑的道:「隨我回長安去吧,好嗎?」

錦書怔了一下,隨即問他:「怎麼忽然說起這個來了。」

承熙卻沒有接這一茬,只是繼續道:「舅舅們都很惦記母后,我也一樣,永儀與永寧皆是母后的孩子,我絕不會傷害他們,更不會叫你們骨肉相隔……」

「聖上,」錦書還沒說話,承安便開口了,語氣平靜,只是隱約有些冷淡:「您大概忘了,她現下是我的妻子,永儀永寧,也是我的骨肉。」

「哦,」承熙這才側眼看他,語氣並不比他好上多少:「楚王也來了。」

「別這樣,都平心靜氣些,」錦書轉頭去看承安,目光有些哀求:「坐下來,好好說會兒話。」

承熙嘴角牽出一點兒嘲諷弧度,道:「我跟他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坐在一起又能怎樣呢。」

「曾經,我也是真心希望你們過得好,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到最後,還是被人知曉,捅了出來。」

他雙手捂臉,喃喃道:「母后別怨我此前下旨殺他,我實在是……想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既有當初,便該猜到會有今日,怨你豈非無理取鬧?」錦書淡淡一笑:「能做的你都做了,我哪裏能怪。」

「是錦瑟撞破,捅出去的。」承安無聲的嘆口氣:「誰能想到,到頭來壞事兒的,竟會是這樣一個蠢貨。」

承熙目光一厲:「她人呢?」

承安看他一看,道:「被我殺了。」

「死的好!」承熙冷冷一哂,隨即又去看承安:「事到如今,也不必遮遮掩掩,你口口聲聲說願為母后做任何事,當初聖旨降下,怎麼不肯引頸受戮,保全母后和一雙兒女?」

「聖上說的輕巧,我死之後,你當真能保全他們母子三人嗎?」

承安語中隱約譏誚:「檄文中嫪毐之故,你不會不知吧。」

「我確實不知,」承熙被他說得一頓,默然片刻,道:「是有人自作主張,偷偷加上的,我已經下令處置。」

「已經下令處置?說得可真輕巧,」承安寒聲道:「等他們到了長安,倘若再有人背地裏為保皇家體面,大義除害,我只怕追悔莫及!」

承熙被他說的語滯,一時之間,竟沒有開口回擊,承安心頭並不比他好受,半合上眼,強忍心中痛楚。

錦書聽他們爭執,卻沒勸阻,只站起身來,往燈盞那兒去,將燈罩打開,像是那會兒承熙一樣,拿簽子去挑那燈芯,靜靜看了一會兒,方才將燈罩蓋上了。

「說了這麼久,累不累?」她似乎嘆一口氣,又似乎沒有,到二人近前去坐下,自懷裏取出一隻香包,倒出三粒糖來,遞到承熙面前去:「他不喜歡吃甜,你總是喜歡的。」

承熙眼睫低垂,伸手取了一顆,送進嘴裏去了。

錦書輕輕嘆口氣,將剩下的兩顆含進嘴裏,輕輕道:「永儀與永寧皆是我親生,卻也是他骨血。」

她轉身去看承熙,溫聲道:「以生父血緣循,便是你侄子侄女,算不得弟妹。」

承熙心口悶痛,卻也低頭,輕輕應了一聲。

錦書向承安道:「承熙要殺你,是無奈之舉,為了保全我和兩個孩子,覆水難收,明旨告知天下后,再改不了了;而你起事造反,是不欲做別人俎上魚肉,也是怕我和孩子受苦,現下裹挾諸多心腹,又有江南半數士卒跟隨,想要停手,也很難了。」

「說到底,你們也沒什麼深仇大恨,」她說着說着,眼淚便滾了下來:「不過是為我所累罷了。」

「母后別這樣說,」承熙悶聲道:「我聽了,心裏很難過,總想起父皇離世時同我說的話。」

承安素來剛強,現下卻也紅了眼眶,深吸口氣,沒有做聲。

「我知道,你心裏雖有野望,可是也有分寸,」錦書道:「承安,你告訴我,假使承熙能夠護佑永儀永寧,你還會想叫永儀繼承你的一切嗎?」

承安站在一側,看見她在桌下輕顫的手指,心痛難當,幾乎喘不過氣,半晌,方才哽咽道:「別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都明白!」

「你呀,」錦書笑着嘆了一聲,向承熙道:「其實,我生下永儀的時候,也曾經擔心過。」

「怎麼辦呢,他是個男孩子,擁有繼承皇位的可能性,即使那可能性會有些小,也會令人覺得荒誕,但他的確擁有這機會,我一想到你們可能會彼此相殘,便覺得難過極了。」

「可後來再想想,也就釋然了。」

她感慨道:「他還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身邊人教他什麼,他就明白什麼,實在沒有必要,為了還沒發生過的事情憂心。」

「承熙,」她徐徐道:「假使永儀不會繼承他父親的位子,你能答應母后,照顧他們兄妹倆,一世安泰順遂嗎?」

承熙語氣有些哽咽,語氣卻很堅定:「能!」

話說到最後,錦書終於支撐不住,身子一軟,承安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了。

「那就好,」她聲音都在顫抖,有些澀然:「今日之局,並非一朝一夕而成,我只怕大周要分國幾十年,才能再度合併了。」

「母后!」承熙面色驚惶,撲上前去:「你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有些累了,想歇一歇,」錦書喘息聲有些緊促,頓了頓,方才道:「南北之間的糾葛,絕非朝夕所能和緩,最有效的辦法,大概就是聯姻了。」

「共同的利益使然,幾十年功夫過去,這個國家,很快便會重新融為一體的。」

「母后,母后!」承熙隱約察覺到幾分,帶了哭腔,素來沉穩的臉上全是驚懼擔憂:「你不要出事,千萬不要!」

「都別哭,」錦書依次去為他們擦淚,語氣輕的像是羽毛:「南北交惡,終究因我而起,我若死了,總算有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我死之後,跟誰合葬,都對不起……另外一個,就隨便找個陵墓,埋葬了吧,」疼痛漸漸襲來,她喉嚨里甚至能感覺到那股腥甜氣息,語氣也斷斷續續起來,慘淡一笑,道:「今日身死,不知百年之後……青史如何罪我……」

意識漸漸變得緩慢,將眼睛合上之前,錦書聽見面前兩個男人難掩哀慟的痛哭聲,像是重傷野獸痛苦的嗚咽。

都結束了。

前幾天,承安還問她,怎麼給女兒起這樣俗氣的一個封號,福嘉,福嘉,像是土財主家的女兒。

那時候她回答他,說女孩子有福氣,又有善懿之譽,就很圓滿,他信了。

可實際上,她還有另一句話,沒有說出口。

她自己的名字就很好聽,可其中意喻,其實並不怎麼好。

她這一生,也很難說是順遂。

錦書,錦書,原本只是指代書信,後來用的久了,才隱約帶了些愛侶傳情之意。

先帝見她時,說「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可實際上,寫那句詩的人,並不圓滿。

更多的人提起這個名字,想到的卻是沈園中的那對苦命鴛鴦。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一語成讖,她這一生,其實都沒能從其中逃出去。

所以她說,福嘉二字,就很好。

承安曾經經受過許多次絕望,但哪一次,都不像此刻這樣,令他肝腸寸斷,傷心欲絕。

明明早就知道她要離去,明明早就有所明悟,但親眼見到時,終究還是禁受不住。

說到底,他也同世間凡夫俗子一般,面對摯愛之人的死去,也會覺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承熙心中傷痛並不比他少,癱坐在旁,眼淚不受控制的下落,恍若失魂。

「娘娘,娘娘?」門外響起嬰兒的哭聲,乳母焦急道:「不知怎麼回事,小皇子和小公主忽然大哭不止,您看看他們吧?」

一雙兒女的痛哭聲將承安喚醒,將懷中錦書放下,他勉強站起身,跌跌撞撞的到了門邊,自乳母手中接過了兩個孩子。

兩個乳母見他雙目赤紅,嚇了一跳,竟也沒問為什麼不是錦書出來,便屈膝退下。

兩個小人兒似乎感應到母親的離去,哭的停不下,小臉漲紅,幾乎喘不過氣來。

承熙自承安手裏接了永寧,流着淚安撫,承安也勉強抱着永儀,顫聲去哄,許久過去,方才將他們哄睡,安靜下來。

靜室里那盞燈被錦書挑了一挑,卻也很難維繫一夜,不知到了什麼時候,便晃了一晃,慘淡熄了。

但無論是承安,還是承熙,都無心去重新點上。

就這樣在夜色中相對而坐,寂寂的,一直到了天明。

東方破曉,一縷日光緩緩照入,靜室內終於有了幾分光亮,承安將錦書攬在懷裏,另一手抱住永儀,靈魂似乎從身體中消失一般,沒有做聲。

承熙跪坐一邊,光照進來時,刺痛了紅腫的眼睛,無意識的揉了揉,怔怔去看承安,忽的心神一顫。

他才二十五歲,年華正好,只一夜功夫,兩鬢竟全白了。

承熙一直怨他,也恨他,若非他帶母后離開長安,哪裏會有後來這諸多亂事?

可到這一刻,他忽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到底有多傷心,才能一夜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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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及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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