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番外(一)

171|番外(一)

接連落了幾日的雨,天也陰沉沉的。

承熙身着常服,站在窗前,定定看着前殿外的那幾株梧桐,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裡冷,聖上怎麼也不知道添件衣裳,」何皎皎扶著宮人的手過去,親自替他披了衣裳:「仔細着涼。」

承熙今歲二十七,已近而立之年,身量挺拔,面容明俊,宮中老人見了,都說同先帝生的極為相像。

「還下着雨,」他回頭看她,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有了些溫度:「你怎麼過來了。」

何皎皎比他大上一歲,然而宮中富貴日子養人,她生的端麗明秀,人也婀娜,冷眼瞧著,倒像是十八九歲的模樣。

「臣妾聽說聖上午膳沒用,」她溫聲道:「放心不下,所以過來瞧瞧。」

承熙靜默片刻,方才輕輕道:「後天,是母后的忌日。」

何皎皎聽得眉頭一斂,心底嘆息起來。

她知道那是他心底的舊傷,癒合不得,也知道他不需要別人空泛而無用的安慰,所以到最後,還是沒有做聲。

不只是她,宮裏所有人都知道這幾日聖上心緒不佳,所以也都夾着尾巴,不敢觸他霉頭。

「好了,回去吧,」承熙拍拍她的手,末了又添了一句:「將甘露殿收拾出來,仔細整理,再過幾日,永寧會入宮小住。」

「是,」何皎皎輕聲應了,隨即又道:「永清同福嘉公主年歲相近,到時候叫她們兩個一起玩兒,也好作伴。」

永清便是她與承熙的長女,也是承熙頭一個孩子。

「也好,」承熙點頭道:「免得永寧孤單,無人陪伴。」

「是,」何皎皎溫聲道:「臣妾知道了。」

「說起來,後宮那麼多地方,甘露殿華美莊重,大概是頭一份兒,」出了含元殿,她身邊宮人方才道:「只可惜,聖上這一朝,除去福嘉公主,怕是沒有宮妃能住進去了。」

「管好你的嘴,」何皎皎神情恬靜,看她一看,道:「不該說的話,半句也別說。」

那宮人自知失言,訕訕一笑,趕忙告罪。

先帝那樣鍾情於先太后,為她休憩甘露殿,先太后尚是貴妃時,便照皇后制式裝飾,待到封后,更是着意添置好些東西,愈見富麗堂皇。

先太后在那兒做了貴妃,沒多久又身懷有孕,做了皇后,後來,也是在那兒生下今上,在後宮眾人看來,那兒的確是一等一的福地。

不過正如那宮人所說,聖上這一朝,除去先太后唯一的女兒福嘉公主,是沒人能住進去了。

許是因為先帝與南邊那位的緣故,當今對於男女之事,態度便要淡然的多,迎了皇后入宮之後,雖也按部就班的冊立幾位宮嬪,但除去同皇后情分深些,給足了中宮體面外,待別人都淡淡的,也沒有哪一個格外受寵。

因為他這態度,後宮里也沒有恃寵而驕之人,加之皇后恩威有度,日子過得倒也平靜。

承熙今年二十七歲,膝下有三子一女,長子長女俱為皇后所出,次子三子則為妃妾所出,也算是兒女繞膝了。

永寧入宮時,正是晌午時分,天氣最暖和的時候,紅葉紅芳跟在她身邊,溫聲替她介紹宮中各處。

承熙親自迎了出去,遠遠見她俏生生的站在那兒,幾乎以為是母后復生,呆立原地,許久未曾做聲。

不同於母親的沉靜,永寧性情活潑爽利,笑着到了近前,向承熙行禮,一雙梨渦甜蜜蜜的:「皇叔好!」

承熙幾乎控制不住,想要伸手去觸碰她的臉,然而手還沒碰到,便收回去了。

「我是不是跟母後生的很像?」永寧看着他,眼神清亮:「昨天去看二位舅舅,他們也像皇叔這樣,失神許久。」

她隨從承安論輩分,遇見承熙,該叫一聲皇叔,但到了姚家那兒,卻該叫舅舅,到了這會兒,也沒人計較那些瑣碎禮節,來來往往的,就這樣叫了許多年。

「是很像,」承熙看着她,微微一笑,懷念道:「跟我記憶中的母后,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母后很沉穩,你卻活潑。」

「怎麼連說的話都一樣呢,舅舅們也這樣講,」永寧嘟囔一句,又道:「我先回京,哥哥在青檀寺陪伴父皇幾日,再返回這裏。」

這麼多年過去,曾經以為會恆綿一生的那些愛恨都已散去,承熙靜默片刻,方才道:「你父皇,他還好嗎?」

「我也不知道,」說到這裏,永寧面上神情明顯的失落下來,低下頭去看了看自己腳尖兒,道:「大概是很好吧,到了青檀寺后,我第一次見他笑的那樣釋然。」

承熙輕不可聞的嘆一口氣:「是嗎。」

「皇叔,」對於彼此之間有着共同生母這件事,永寧是知道的,與這個比自己大了十幾歲的皇叔說話時,遠不似尋常長輩那般拘束:「母后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低着頭,有些難過的道:「我問父皇,父皇只說她很好,別的卻不肯提,紅葉紅芳二位姑姑也是一樣,後來我跟哥哥一起出宮玩兒,聽到別人議論,都說的很不好聽……」

「母后她呀,」承熙想了想,徐徐道:「確實是個很好的人。」

永寧有些無奈的看着他:「皇叔這句話,說了跟沒說一樣。」

「先進去吧,」承熙帶着她往甘露殿去:「咱們邊走邊說。」

……

青檀寺。

永儀站在那扇木門外,臉上難得的有些遲疑,輕輕叫了一聲:「父皇。」

過了好一會兒,裏頭才傳來承安聲音:「怎麼了?」

「你真的決定了嗎?」他頓了頓,道:「這兒也太荒涼了,不然,就回揚州去吧,只消有誠心在,在那兒不是一樣呢。」

「我已經想了很多年,不會後悔了,」承安語氣中隱約帶了點笑意:「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你怕什麼?」

永儀今年十五歲,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時候,聞言立即道:「我才不怕呢!」

「我只是想到,要很久見不到父皇,心裏很難過。」

「我不會離開的,」承安溫和道:「你若是惦記我了,只管過來見便是。」

永儀垂下眼,半晌,方才道:「父皇,你是不是很想念母后?」

「怎麼會不想呢,」承安聲音淡淡的,許是因在佛堂,有種難言的靜穆慈悲:「等你有了心儀的人,就會明白的。」

永儀靜靜看着那扇門扉,沒有做聲。

要是有心愛的人,會像父皇這樣,他情願沒有。

這麼多年孤身一人,每逢佳節,獨自舉杯,太苦了。

……

先帝在位二十一年,駕崩后,朝臣與太后相商,以其功過平生而定,謚號明宗,蓋棺定論。

按制,太后歿逝時,本該加附先帝謚號,以其生平如何,擇定謚號。

然而錦書死時,既是先帝的未亡人,卻也是承安的皇后,朝野之中,對於是否要將她葬入先帝陵寢,乃至於是否應該商定謚號,皆存在爭議。

到最後,承熙力排眾議,未附先帝謚號,而是親自為母親題了謚號,孝聖宣皇后。

畢竟是親生母子,骨肉至親,到最後,幾位輔臣也都默許,沒有反對。

長安與揚州心照不宣,既沒有阻礙淮水兩岸經商,也沒有大肆修改政令,承安在位十五年,雖有兒息,卻也未曾冊立太子,彼此通婚聯姻,十幾年後的權利過渡,也沒有生出亂子。

待到一雙兒女成人,他便往青檀寺去,落髮出家,不再問及政事,也叫一雙兒女往長安去走走,見一見親戚。

永儀與永寧的身世,世人皆知,過了這麼多年,倒沒什麼好隱瞞的,承安在時,便冊封永儀為楚王,同他昔年封號一般,至於永寧,則是沿用早早就定了的封號,福嘉公主。

這是母后留下的一雙兒女,承熙早就應允照看,自然不會苛待,令永儀享三王爵俸,永寧同樣如此,王府早就在建,只是被永儀推拒了。

他想到當初父皇的王府里去住,承熙也允了。

十五年歲月過去,這個偌大的國度,終於再次一統。

……

承安過世,是在永儀和永寧二十一歲那年,往長安送信的人說,他去的安寧,靜靜躺在塌上,面容帶笑。

承熙聽得默然良久,到最後,終於嘆息一聲:「知道了。」

明明是曾經恨過的人,現在聽說他走了,心裏卻有點兒難過。

他走了,同自己一樣懷念母后的人,大概就少了一個。

承熙覺得,有些孤單。

承安既去世,少不得另生幾分波瀾。

喪儀該以何等規制操持?

死後應當葬入何處?

史書工筆,該當如何評說?

承熙早已是大權獨握的天子,假使他願意,即使隨隨便便將承安掩埋,也沒人會真的站出來反對。

然而到最後,他還是道:「喪儀按天子制,較先帝次一等,葬入皇陵,謚號睿宗。」

末了,又招招手,示意身邊內侍上前:「你親自去,替朕辦件事。」

夜色漸漸襲來,承熙卻換了衣袍,偕同一眾禁衛,輕裝簡從,往皇陵去了。

父皇過世的時候,他還很小,雖然知道將父皇說的話一一記住,但真正想明白,卻花了很久很久。

父皇他……大概是知道承安對母后那份心思的吧。

所以才會在臨終前,同他說那樣一句話。

沒有人對不住你,也沒人欠你什麼。

最後看一眼陵墓內的三具棺槨,他搖頭失笑,微微有些澀然:「也不知道朕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史官往含元殿去時,剛過而立的天子正靠在窗邊出神,明俊的臉上尤且帶着笑意,似乎心情尚佳。

他鬆一口氣,問安之後,說起自己來意:「先太后與睿宗皆已過世,史書筆錄,聖上以為……」

「該怎麼寫,就怎麼寫吧,」承熙轉頭看他,笑意微微:「他們自己都心甘情願,後來人再去塗塗改改,也沒意思。」

「聖上,」史官聽得一怔:「後世言說,還不知會如何……」

「朕都不怕,你怕什麼?」承熙看他一看,淡然道:「與其叫後人從野史之中百般猜度,還不如說個清楚明白。」

史官默然片刻,終於叩首:「是,臣遵旨。」

……

《周史后妃傳》載,孝聖宣皇后姚氏,國子監司業姚望長女,建元十四年入宮,其年得幸於明宗,冊貴妃,及其有孕,而立皇后,次年生皇七子承熙,即為景宗。

后聰慧靜婉,頗通詩書,帝深愛之,虛設六宮,不複選秀,及建元二十一年,山陵崩,景宗繼位,年號永興,後為皇太后,與輔臣何茂、周昌、趙懷等人共襄國事,乃定朝綱,規避外戚,不以之為要職,朝臣皆生敬重。

明宗次子承安,少有勇武,教養於孝聖宣皇后膝下,后戍守南越,征戰北疆,屢有戰功,永興二年,私偕太后,假死詐之,潛於揚州之地,而行夫妻之實。

乃生楚王永儀,福嘉公主永寧,越明年,事露,就地起事,乃建新朝,后屢勸之,不忍骨肉相殘,慚而自盡,以安黎庶。

睿宗感而念之,景宗亦覺傷懷,冰釋前嫌,不復有隙,及永興十六年,睿宗退位,削髮於青檀寺,不問政事,自此周歸一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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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及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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