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所見
?從酒肆里出來,凌准沿著坊內的大道直行,快步出了坊門。
只要往南走兩里地,到了十字路口再往右一拐,就能看到自家醫館的招牌。
他很有把握能趕在落雨前踏進屋門。
許是都忙著躲雨去了,路上除了他竟再無旁人。
四周安靜得過分。
道路兩旁栽著高大的槐樹,樹冠張開如巨大的頭顱,密密麻麻擠在一起。
偶爾有風刮過,無數片樹葉相互摩擦,發出瑣碎的聲響,像是有人在頭頂上竊竊私語。
天色越來越暗。
凌准已經走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仍沒有看到熟悉的路口。
出現在眼前的,還是那座荒廢的老宅。
屋頂的瓦片像是經歷了積年風雨的摧殘,已經褪去原先青黑的色澤,變為黃里泛灰的模樣。
牆角荒草叢生,蛛網密布,從牆頭探出的一樹海棠卻紅得像是在滴血,被晦暗的天光一襯,無端端的顯得妖異。
破舊不堪的大門「吱呀」一聲漏了條縫,像是有東西藏在後頭窺視。
凌準的神情有些凝重。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無論是改路線還是做記號,最後都會鬼使神差的繞回這座宅子前。
他估摸著自己是遇上了鬼打牆。
據說鬼打牆沒什麼特別之處,只要惡狠狠的罵上幾句,便能破局而出。
但凌准在這方面的造詣不深,罵來罵去也都是無關痛癢的幾句,全無殺傷力。
他也不想再浪費體力兜來繞去的轉圈,被躲在暗處的邪祟看笑話。
於是凌准拾級而上,推開了面前的木門。
先瞧瞧裡頭有什麼古怪的,然後再作打算,最不濟也能避避雨。
「求求你,不要吃我……」
門后突然響起一聲稚嫩而怯弱的哀求。
凌准心下微驚,立即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很快便瞧見了躲在門后的女童,她的個子瘦瘦小小的,面上滿是驚恐。
「你別怕,我不是鬼。」
凌准盡量擠出一個和藹的笑容來,對女童說道:「我是迷路了,才走到這裡來的。」
「真的嗎?」
女童仰起臉,怯怯的望著他,「你不是騙人的吧?」
凌准搖頭表示否認,又問:「你也迷路了嗎?」
女童「哇」的哭出聲來,「我出來買胡餅,不知怎麼的就到這裡來了……我好怕,好想阿娘……」
凌准想起了自家同樣愛哭的妹妹,不由心頭一軟,溫言安慰道:「別擔心,我會帶你出去的。」
「帶我出去嗎?咯咯咯……」
女童忽地停止了啜泣,桀桀怪笑起來。
笑聲如長指甲緩慢的刮過門板,刺耳至極,在空闊的庭院里回蕩不休,驚飛了盤旋在林間的烏鴉。
與此同時,大門發出「嘭」地一聲巨響,兩扇門板死死的咬合在一起,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
「這下你出不去了。」
女童得意的眨巴著眼睛,想要欣賞獵物驚慌失措的表情。
「是嗎?」
凌准面色如常的看著緊閉的木門,伸手抽出腰間的佩刀,右手腕一翻一轉,刀鋒破空劃出一道雪亮的弧線,朝著大門劈了下去。
只聽得嘩啦一陣亂響,門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豁口,微黃的木屑紛飛四濺。
「不過是兩扇破門,劈開便是。」
凌准收刀入鞘,望著女童沉聲說道,「我早就知道你不對勁。」
習武數年,他的感知極為敏銳,能清晰察覺到周遭最細微的變化。能離他如此之近,還不被他發現呼吸和氣息的,絕不可能是活人。
「你當自己是遊俠兒嗎?」
女童聽了他的解釋,不由嗤笑一聲。
「我有個妹妹,和你差不多大。」,凌准不以為意,自顧自的說下去,「因著這個緣故,我才沒有對你下手。」
女童先是愕然,旋即冷笑連連。
「既然你這麼好心,不如就留下來做我的養料吧。反正你不管走多遠,最後都會繞回來,一直到死,都休想出去……」
養料?
「殺了你,不就能出去嗎?」
半空中忽然飄下一道平靜的聲音,打破了凌準的沉思。
說話的是個白衫紅裙的少女。
她輕盈的坐在一截斜斜分出的樹枝上,微微低下頭來,看向地上的一人一鬼。
少女的聲音如冰玉相擊般清冷疏離,偏又裹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媚意,羽毛般輕飄飄的撓在心口。
換做是其他男子聽了,恐怕早已酥掉半邊骨頭。
凌准卻沒有。
他只是緩緩抬起頭來,看了少女一眼,下意識的問了句,「是你?」
少女沉默了片刻,輕聲答道。
「是我。」
樹上樹下,年輕的男女互相凝視著,說著只有對方才能聽懂的話語。
這幅畫面很美麗。
但放在這座古怪的宅子里,就變得詭異起來。
少女答完這句便轉頭盯著女童,一言不發。
女童似是怕極了她,自她現身後就發著抖縮成了一團。
此時恰好起了風。
幾片微黃的樹葉打著旋兒,飄悠悠的墜下。
少女的人也如葉片般輕巧掠下,纖足點在樹榦的突起處,借著下墜的力道落至女童身前,從口中低低的吐出一字,「破。」
這一字的語速快到極點,發音咬字又十分古怪。
若不是凌准耳力過人,又一直關注著少女的言行,只怕還真聽不出來。
少女話音剛落,周遭流動的無形的風瞬時凝成一束,看似輕軟毫無力道,卻帶著不可思議的殺氣,向著女童斬了下去!
伴隨著令人心驚的骨斷肉碎之聲,一蓬血霧如煙花般自女童頸間炸開。
幾滴鮮血濺上了少女的裙擺,就如水滴入海,頃刻便消融不見,看不出半點痕迹。
風漸止。
微黃的葉片終於墜了地。
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女童便痛苦的倒在了泥地里,蹬著細瘦的腿兒滾了兩滾,喉嚨里發出一串嘶啞刺耳的怪聲,眼神猶帶乞求,直直的看向少女。
「看在你沒有造下殺孽的份上,我會把你栽回去的。」
少女毫無感情色彩的說道。
女童頓時鬆了口氣,不再掙扎,下一刻便現出了原形。
細瘦的枝條,粗糙的紋理,凌亂的根須。
竟是棵即將枯死的小槐樹。
少女彎腰將它撿起,拋到了凌准面前,「給你。」
這是她對他說的第二句話。
凌准怔怔將它接過,想要說些什麼,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跟我走。」
這是她對他說的第三句話。
語畢,她衣袂飄飄的走向大門。
黑髮,白衫,紅裙,在綠樹和黃土的掩映下顯得格外耀目。
說來也怪,同是做鬼的,她身上卻沒有半點陰森之氣,反而由內而外散發著讓人信任的氣場。
凌准望著她的背影,心不在焉的想道。
「隨便找個地方,把它栽了吧。」
這是她對他說的第四句話。
明明是她答應女童的,最後卻輕飄飄的撂給他,用的還是如此理所當然的口氣。
凌准竟生不出半分拒絕的力氣,只能木木的點頭。
詭異的宅子已經消散,熟悉的十字路口又出現在眼前。
少女的身影也如上次那般消失,就像她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唯一的區別是,她給他留了樣東西。
戲文里的女鬼都會給小郎君們留下絲帕或是香囊,她倒好,留了棵樹就把人打發了。
凌准不禁啞然失笑。
不過是見了兩面,為什麼要想這麼多?
真是見鬼了。
「真是見鬼了。」
婦人擦了擦額頭的汗,暗自腹誹道。
天已經黑了,崔五娘安插的人果然如約而至,卻完全不是她想象中鬍鬚飄飄,仙風道骨的模樣,而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黑髮如瀑,纖腰如束,只看身段便知是個美人兒。
就她這副小身板,真的是來驅邪的,而不是陪夫人撲蝶的?
婦人又看了眼她的打扮。
素白的衫,清淡到極致,束腰的裙卻是朱紅如血,艷麗到讓人移不開眼。
我的老天爺啊!
哪有除邪祟的人自己卻穿得跟個妖精似的?
雖說戴了帷帽遮臉,但這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態,恐怕更容易讓男人心痒痒吧?
即便心內諸多腹誹,婦人也不好在面上流露出來,只一味殷勤的笑著問道:「不知小娘子如何稱呼?」
少女淡淡答道,「我姓許。」
她沒有說自己的排行和別號,婦人也知趣的沒問,只撿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話來說。
「還要多久?」
少女忽然沒頭沒尾的問了一句。
她問的,和婦人方才說的,完全搭不上邊。
但婦人畢竟在內宅浸淫已久,頃刻明白過來,訕笑答道:「馬上就到我家夫人的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