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落

第四章 水落

?婦人剛說完就後悔了——自己為何要如此溫順乖巧?就算人是崔五娘請來的,也犯不著這般低聲下氣吧?

可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

於是她只能威風凜凜的瞪向跟在許含章身後的一眾僕婦,兇巴巴的催促道:「你們一個個是沒吃飯還是沒睡醒,走路就跟龜爬似的,還不給老娘提起精神來!」

僕婦們素日里就知曉她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並不覺得害怕,聞言皆是會心一笑,甩開步子風風火火的跟上。

經過花園時,許含章不著痕迹的將四周打量了一遍。

沒有了拎著竹籃採集花瓣的俏婢,少了她們鮮艷的衣衫和清脆的笑聲點綴,花園裡處處透著幽冷清絕的意味,令人遍體生寒。

白茫茫的霧氣泛著寒意,從地底幽幽升起,如靈幡般搭在假山上。冰冷的泉水從石縫裡滲出,滴落在下方乾涸的沙地上,發出似有若無的幽咽之聲。

螢火蟲拖著一尾星光,飛進了松樹的枝椏里,將一簇簇暗黃的松花點亮。

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

陰森森,凄慘慘,冷沁沁,黑漆漆。

這哪像是花園,倒和墳場有幾分相似了。

「春芽就是從這兒出來的。」

婦人走到一處草叢前停下,伸手往裡指了指。

「嗯。」

因著心思正放在別處,許含章很敷衍的應了一聲。

婦人卻沒有生氣。

一路行來,她密切注意著許娘子的動向,發現對方只是心無旁騖的走著自己的路,連眼風都不曾往四周掃過,更不會說一句多餘的話,足見是個懂規矩有分寸的,比那些裝腔作勢,賊眉鼠眼的僧道強太多。

或許世外高人就該這樣高傲冷漠,不像那騙財的神婆一上來就親熱的拉著你的手,跟你談心?

也不知許娘子這樣的高人是怎樣除邪祟的?

是畫符還是用桃木劍,或者是嘴裡會噴火?

婦人的腦子裡不由展開了豐富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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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院門前,僕婦們停下腳步。

婦人帶著許含章在院子里拐了好幾個彎,竟是繞過了游廊和正廳,直接進到卧房。

這是間極寬敞的屋子,滿室珠光寶氣晃花人眼,就連窗紗的掛勾都是純金打造,卻因布置得當,絲毫不會有俗氣的感覺。

擺放在案旁的香爐造型精巧,蓋子特意雕成了蓮花的模樣,每片花瓣和真花一樣有著髮絲般細細的脈絡,乃是用黃金燒熔擰成,特意在其間留出一絲縫,一縷縷異香沿著此處裊裊升起,在房間里瀰漫開來。

「是蘇合香。」

許含章只消嗅了兩下,便無比篤定的說。

「對。」

婦人略有些驚訝,又帶著幾分炫耀的心思,狀似無意的問,「許娘子也用過?」

「吃過。」

許含章輕描淡寫的答道。

婦人愣了愣。

這東西還能當飯吃?

是在拿自己尋開心嗎?

但聽語氣,又不太像啊。

好在許含章緊接著就給出了解釋。

「蘇合香,其味甘,氣溫和,主辟惡,殺鬼物,去三蟲,除邪。令人無夢魘,久服通神明,輕身長年。用烈酒浸泡淬之,則能解郁祛痰,行氣止痛。」

「許娘子好見識。」

盧氏將這些聽在耳里,不由脫口贊了一聲,人也自屏風背後轉出,含笑打量著許含章,「這個香是前幾日換的,確是有這些功效。」

接著視線轉向了垂首立在屋角的幾個丫鬟。

「都下去吧。」

丫鬟們應聲是,齊齊退了出去。

盧氏柔聲道。

「此事想必許娘子也聽說過一二,我就長話短說了。」

許含章手捧茶盞,安安靜靜跪坐在白底藍色聯珠鹿紋的茵褥上,聽完了始末。

婦人則十分激動,時不時會插幾句話,將幕後的小人毫不避諱的罵了個遍,盧氏也只是笑吟吟的聽著,並不制止。

此事說來簡單,不過是恰逢鬧鬼,被利益熏心的二房拿來做了文章,又有目光短淺的老夫人推波助瀾,便鬧得一發不可收拾。

比起這索然無味的真相,外頭的人定然更愛聽高貴的主母放下身段與丫鬟爭寵的戲碼,順便酸一酸五姓女沒什麼了不起的,還不是跟市井潑婦一樣拈酸吃醋,上不得檯面。

「他們縱容府里的下人散播流言,以為就我一人受損,卻沒想過夫妻本是一體,我若是陰毒狠辣的妒婦,那沒能把我約束好的國公爺就是個十足的窩囊廢。」

在明亮的燭光映照下,盧氏端莊的笑容里透著幾分狡黠。

「許娘子我跟你打賭,大半個長安城的男兒都會在茶餘飯後拿他來做消遣。」

「肯定會。」

許含章點頭表示贊同,接著話鋒陡然一轉,「春芽來了。」

什麼?

什麼!

婦人剛回過味來,瘮人的涼意便漏進門縫,直撲明暗不定的燭火。

「噗」的一聲,燭火熄滅,屋內陷入了短暫的黑暗。

「嗚嗚嗚嗚……」

慘厲的哭嚎聲從地底冒出,直往每個人耳朵里鑽。

「春芽,你,你居然還來!」

婦人聲音略有些抖,顯然是害怕的,卻仍不忘用身體當做屏障,把自家夫人牢牢的護住。

許含章頓時明白了盧氏為何會重用她。

越聰明的人,就越不待見耍小聰明的。

那些花俏的伎倆看多了只會了膩,還不如和直來直往,喜怒皆形於色的人深交,更何況這個人還對自己忠心耿耿。

「人是我招來的,斷不會傷著你們。」

為了不讓婦人驚嚇太過,許含章連忙說道:「春芽她並無惡意,只是有心愿未了。」

說著伸指虛虛一彈。

燭芯微顫,如被烈火燎著,復又亮了起來。

「啪嗒」一聲輕響,一隻腫脹的手搭在了案几上,隨後是令人作嘔的屍臭味在空氣里四散開來。

婦人驚恐的瞪大了雙眼。

春芽果然來了。

她的樣子正如那夜親眼目睹的人所說——蓬頭亂髮,滿臉腐肉血痂,表情猙獰無比,光看一眼就能把人嚇得昏厥過去。

和婦人一比,盧氏的表情要鎮定很多。她正視著春芽的眼睛,笑容亦是坦坦蕩蕩,「我自問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為什麼?」

春芽卻避開了盧氏的視線,疑惑的看著進了內室還戴著帷帽的許含章。

自己能全須全尾的進來且完全不受蘇合香的侵蝕,恐怕是因為這個小娘子。

「我招了你來,你就能來。」

許含章沒有多做解釋,而是直奔主題道,「你原本是要被扔去亂葬崗喂狗的,是夫人憐你不幸,私下命人備了口薄棺葬你,對不對?」

餘下的二人一鬼幾乎是異口同聲,「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可不止這些。你並不是頭七那天回來的,而是一直留在府里,想找個機會報答夫人的恩情。」

許含章的語氣直到此時才真正的凝重起來,「春芽,你看到的,和我感應到的,應該是同一種東西。」

「什麼東西?」

婦人直愣愣的問。

「是瑞雪。」

不,現在應該叫瑞姨娘了。

春芽回憶著自己窺見的情景,心中一凜,「那晚國公爺沒去瑞姨娘那兒,留在這邊陪夫人畫畫……瑞姨娘就跟鬼上身了一樣,整晚都不睡覺,坐在鏡子前邊梳頭邊說些前世今生的胡話,像什麼上輩子你負了我,這輩子我定不讓你好過,要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還隔一會兒就咯咯咯的笑上兩聲……」

「這,這……」,婦人哆嗦了一下。

寂靜的深夜,慘白的月光,對鏡梳妝並自言自語的女人。

這幅畫面的確透著一股子詭異和陰森的味道。

「這不是鬼上身。」

許含章糾正道:「準確來說,她早就死了。有別的東西擠走她的魂魄,披著她的人皮活了下來。」

「……」

這可比鬼上身可怕得多。

一想到自己不但和披著人皮的怪物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而且還交惡過好多次,婦人便覺不寒而慄,大顆大顆的冷汗如漿湧出,瞬間打濕了裡衣。

盧氏卻沒有在意這個,而是恍然大悟道,「春芽,你是不是想向我示警,才故意去嚇唬瑞姨娘的那兩個丫鬟?」

春芽垂下了頭,算是默認。

婦人還是想不通,「為何要繞那麼大個圈子,萬一夫人沒能領會到呢?」

盧氏的麵皮頓時有些發燙。

先前她懷疑是瑞姨娘忘了自己的斤兩,背著郎君跟二房勾結,鬼也八成是他們僱人扮的。之所以換了能辟邪的蘇合香,也是存了要配合他們做戲的心思。直到次日夜裡春芽在院外現了身,才知曉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她站起身來,向著春芽鄭重的行了一禮,慚聲道,「我見多了內宅陰私,凡事慣往最不堪的境地揣測,還請莫要見怪。」

「不,都是我太蠢了!」

春芽慌慌張張的打斷了她,「是我想著自己都這副模樣了,貿然現身的話定會嚇著夫人,於是就自作聰明的提醒了一下,沒成想被二房和老夫人拿來大做文章,拖累了夫人的名聲。後來我實在沒有法子,才往夫人這兒闖,誰知這個舉動更坐實了那些流言,使得夫人的處境更糟……」

許含章微不可聞的嘆息一聲。

「你還多次撞見了做法的僧道。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胸口的血洞應該是被道家燒的,腿上的傷是被佛家砸的。還好他們主要是為了求財,並不想這麼快要了你的命,你才活到了今天。」

怪不得春芽沒去找老夫人報仇,而是眼巴巴的往這邊方向來,臨門了卻又掩面離去。

怪不得僧道怎麼也剷除不了她。

怪不得她會夜夜哭嚎不休。

一片好心被人曲解,無處訴說,換了誰都會難受的吧。

「春芽,我錯怪你了……」

婦人的聲音哽咽起來。

盧氏沒有開口,但眼角明顯濕潤了些許。

「行了,你的心愿已了。」

許含章漫不經心地催促道,「你家夫人已經知道了瑞姨娘身上的詭異之處,自是不會再掉以輕心。你可以放心的走了。」

這也太沒有人情味了!

婦人正要出聲挽留,春芽卻整理了下血跡斑斑的衣衫,肅容對著許含章施了一禮,如釋重負的笑道:「是該走了。

「春芽……」

盧氏和婦人齊齊喚道。

「感動的話留著給她燒紙的時候說,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

許含章麻木不仁的打破了人情味滿滿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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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剔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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