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三 山重水複(九)

五九三 山重水複(九)

「這可不敢隨便看。」邵宣也回過神來,伸手掩卷,「難怪君黎大人久不回來,原來是在外頭悟了心法新訣,實在可喜可賀。你這份禮送得……『驚世駭俗』,著實顯得我這點薄禮也太過俗不可耐了。」

他自昨夜與夏琰朝面以來,的確覺得他於心法氣勢之上,與朱雀似卻又不似,甚或竟有過之,那「明鏡訣」修行之內力,倘若只是承接於朱雀之給予,似乎必不至於這般超脫其上,渾若一體。而若他竟是因此將這門已趨極致之心法更向前了一步,倒是能解釋了。

「沒什麼不能看。」夏琰卻笑。沒念過前十訣,單看這一篇,並不能有什麼所得。而倘若這世間真有人讀這第十一訣能有所得,大約反是件值得欣慰之事,便如朱雀當初所言——竟有人能解自己心境,如何不驚,如何不喜?

邵宣也說得並不全對。他並不是在遠去的數月之中悟得了這訣「重逢」,所有的頓悟只在他昨夜歸來之後——在他見到那個最想見的人之時。他忽然明白了所謂「離別」其實也可以不是終點——所謂悲劇也可以再有新的開始。他的師父也許來不及想到,或者想到了,但是不敢嘗試——可是他不要那樣的結局。他想要一個「重逢」。

於是,在這寒與暑相承的晚春里,夜與日相繼的清晨里,他終於能提筆為早已高不勝寒的「明鏡」再添出新訣,終於能覺得,以「離別」之遽強加於身的種種混亂之息不再是某種重負。他將身體里全部的冷與熱、陰與陽,將所有屬於自己的和不屬於自己的都交匯如一,就像所有的過去有一日都會重逢,成為那個終要到來的未來;一切悲喜與得失都終於交織著,變成了今日的自己。

「你倒是不怕。」邵宣也道,「也對。當年我和凌厲都讀了第十訣,也還是白讀,更別說第十一訣了。」他說著折好,放到依依枕下,「還是交給他母親吧,替他收好,將來讓他看看他爹和他師哥都是什麼樣萬里無一的人物。」

「那倒不必強求,只是——」夏琰說著向依依道,「只是我想給這個孩子就起名叫『重逢』,不知你覺得可否?」

「重逢……」依依喃喃說著,眼中似亦因這兩個字有了微瀾,「好啊,當然好。在逢著你回來的今日,也逢著他出生,也只有……只有當年逢著朱大人的那一天,能與今日相比。『路重逢』,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

夏琰沒有多言。依依似乎仍不知道,當年她以為新逢著朱雀的那一天,其實便已是重逢了。

「邵大人說呢?」他抬頭看邵宣也。邵宣也又不免苦笑道:「你這名一起,我起什麼能比得過?要不就用這一個吧。我這頭,最多給他起個小名。」

「『邵重逢』,似乎比不過『路重逢』,倒是也不違和。」邵夫人笑道。

「『路重逢』——」邵宣也若有所思,「這我倒是想起來,前兩個月,正好有個朋友給我寄送來幾句詩,我記得很有差不多的意思。待我去找出來給你瞧瞧。」便返身出去了。

他很快回來,取了一封書信,邊走邊打開,「君黎大人聽聽這兩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不是同你這『路重逢』有那麼點異曲同工的味道?」

夏琰笑:「這可真是有幾分不謀而合。你這位朋友,想必亦是於人生起伏之中有了頓悟之喜,才得出這般好句。我卻比不上了。」

「說是年節時候,興之所至作的。」邵宣也卻嘆了一口:「你道他是誰?」便將內頁翻出來與他看,一面道,「他去年被罷歸家中,京里一直少人敢提,恐怕也是怕連累了我,信封上都不曾具名。」

夏琰已經看到信末所署。「是『紹興六士』之首的陸務觀先生?」他不免驚訝,「原來邵大人竟與他交好。」

「也是偶巧——前些年認識,算有眼緣,否則,我一介武夫,尋常也不能入文人之眼。」邵宣也笑道,「那時他力主北伐,我是中原人,自然亦懷北歸之願,暗中與過一些聲援。可惜了,北伐未成,他反因之引黜,鬱郁回鄉。卻也沒想到他一直記得我——外頭物是人非,他卻是個奇人。」

「該說,你是個奇人。旁人都避他不及,恐受連累,你卻還與他依舊交好。」夏琰道。

「卻也不是。其實京里沒打算再深究他什麼,『紹興六士』這事出來,也將他算在首位,足見他聲望仍在。」邵宣也道:「不說那些。既然他這兩句同你『不謀而合』,我看我倒不如從中也起出個小名來。譬如叫作,『花明』,『一村』,都是好寓意。」

一旁邵夫人道:「『花明』『一村』雖寓意是好,但旁人沒聽過這詩句,可不知是何含義。我有個主意,這會兒春盛,不如取個諧音,將『一村』改作『遇春』,豈不與『重逢』也可將呼應?」

便又問依依:「你說好么?」

依依只是輕輕點頭:「都好。」無論是「路重逢」還是「邵遇春」,她想她的這個孩子,已經擁有世間無可比擬的祝福了。

夏琰又留了片刻,確信依依和孩子都沒有大礙,邵宣也一家能周全照顧上,才告辭別去。這一番緊張周折實在耗時頗久,原本以為只是來看依依一看,這一下卻過去了足足三個時辰,已是下午了。

即使刺刺有單一衡作陪應不至於太過無聊,只怕也要等得心急。他便也顧不上了別的事,借了邵宣也趕回家來的馬匹,縱了四蹄先疾奔了回去。

刺刺倒也沒有太心急,只是確實覺得有點太久了,單一衡就更不必說——如果不是有那捲決計沒有人敢偽造的詔書鎮在案頭,他只怕不會有半分相信夏琰還能言而有信地將他姐姐放在心上。中午那會兒,府邸里又進來了一些人,聽說是內侍省請示之後,讓安排添入這府里的人手——人數大致還是與朱雀在時相當,總不能顯得輕視了。夏琰不在,那小廝兄妹兩個原本人微言輕,這會兒倒成了值得巴結的人物,但畢竟不敢便真高人一等,便先把人都留在院子里,不曾安排,只有幾個會來事的跟進去,悄摸摸幫了做飯收拾。那小姑娘擔心有人不知情衝撞到了刺刺,便只好守在她門外,看起來倒好像怕他們逃走似的。刺刺便也沒出屋門,於是這一下午確實是有點百無聊賴,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攔阻單一衡翻動這屋裡物事上了。

夏琰回來時見此地多了不少人自也有些意外,不過看穿著裝束,大概能猜到是什麼意思。這些人都是新面孔了——沒有一個是早先在這服侍過朱雀的舊人,大約內侍省也知道,那些在朱雀死後自謀出路離去的,若重新回來,樣子定不會很好看,既然已經得罪了這一家,總不會再犯一次錯,又去得罪如今在奉的新主人。他也沒太在意,將馬交給迎過來的小廝問知刺刺同單一衡都一直在屋裡,便徑入去了。

單一衡先前一直叫喚得十分起勁,夏琰當真回來了卻多少還是有些發怵,只下意識小心翼翼地把刺刺往後擋,卻也半點不敢上前出聲挑釁。夏琰本來是待先同刺刺解釋緣何出去了這麼久,但一進屋便先瞥見了桌上堆著賞賜物和兩封捲軸,一封還是顯然打開過的——聖旨御詔,自是一目能識,他不免一怔:「馮公公已來過了?」

刺刺這會兒才繞開了單一衡的阻撓,近前道:「你怎去了這麼久?」此時她的心境比之昨晚與早上已大有不同,大約是因忽明了了夏琰內心真正所想,不再多有不安忐忑,言語自是也放鬆了許多。夏琰微微躊躇了下。依依的事他心中思量過是否在刺刺這裡便不必隱瞞,但眼下還有單一衡在,這話還是先不必說了。便道:「你認得侍衛司邵大人吧?當初我受傷,他和他夫人援手施救有恩於我,我聽說邵家將添新丁,方才就去探望了下,誰知竟逢著邵夫人急產——我雖幫不上什麼忙,但她情形一時曾危急,我也不能一走了之,便在那等消息,一直等到方才,邵公子出生,母子平安無事,我才回來的。」

刺刺大為震驚:「邵夫人已經生了?我先前還想著,若有暇要去看她,算起來她是我的小師叔啊——你去時若是叫上我,我或可幫上些忙的。」

「好在現在一切平安,你過些日子再去看她也是無妨。」夏琰道,「不過她是你小師叔,那這孩子……論下來豈不是還應叫你一聲師姐?」

刺刺不知他突然是在笑什麼,夏琰卻已經拿起桌上那捲聖詔看了看。「這麼短,難怪這麼快就來宣旨——竟不等到我回來。」便抬頭,「……你自己一個人接了?」

刺刺於此還是有點訕訕:「你……你也不事先告知我一聲。我都不知……該說什麼。」

「我想告知你,但早上回來時你還沒起來,就……」夏琰只得道,「我以為他們不會這麼快來,也沒想我會出去那麼久……」

刺刺略略轉開臉:「你——你若是存了此心,昨晚上為什麼卻看也不看我?」

夏琰有點迷惑:「我看也不看你?」

刺刺轉回頭來瞪著他,不自覺微微嘟起嘴來:「若不是我叫住你,你是不是就準備那麼走了?你若就那麼走了,那……那是不是,也就不再見我了?」

夏琰愣了一會兒,才道:「昨晚上——是鳳鳴同秋葵的大喜,你——又同青龍教在一起,我總不能——那個時候去拉住你,同你說上半天——到時候人人都看著我們,你們的人說不定還得圍著我,鬧起來,豈不喧賓奪主,攪亂他們喜事?我原本是打算今天沒人看見時來找你,同你好好說說的,沒想你先把我叫住了……」

「你不想人人都看著你,那你幹麼還坐那屋頂上,那麼顯眼的地方,引了人注意?」

「那是因為……」夏琰苦笑,「我確實趕得晚了,昨日天黑才進了城——想著好歹總要讓鳳鳴知道我來了,要把準備的賀禮送了,才算我確實到了場,這可不能等到今日。鳳鳴也是一直被人圍著,我得不著便找他說話,喜婆一個勁催他去洞房,我也不知他是不是立時便要進去——你替我想想,我還能怎麼讓他定看得見我?若不坐他新房頂上,豈不只剩坐到新房裡了?」

刺刺一時語塞,實在也不知他說得到底有沒有道理了,只能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將桌上另一卷聖旨拿來:「這還有一封,馮公公沒念——說你自己看看。」

夏琰取來打開,這一份當然不出所料是關於要他接替朱雀的短詔。他看了一遍便放下了,道:「先不管這些了。你要不要同我出去一趟,我答應了鳳鳴,下午與你一道去趟他家裡,看看他和秋葵。」

「那好——」刺刺正要答應,忽然想起身後還有個單一衡,便改口,「那一衡呢?同我們一起去嗎?」

夏琰這才正看了單一衡一眼,「你要去么?」他便這般徑問。

飽受忽視的單一衡終於得了說話的機會,咬了唇:「我當然要去了。我姐在哪,我就在哪。」

他滿擬夏琰要為此譏嘲拒絕,甚或要發怒,卻不料他好像渾不在意:「那便一道去了。」準備好的一腔回嘴反擊一時又失了用武之地,單一衡胸口一陣悶堵,實不知怎樣才能佔到上風。

夏琰看了看兩人:「要不你們先去前頭廳里等我,我換身衣服。」這一身還是天不亮時去見趙眘的裝束,未及換過,倒不是他嫌之不夠輕便——他畢竟沒有官服朝服,談不上多肅穆正式——只是雙臂袖上都有些破損了。這也是他離開邵宣也家后才發現的——依依疼痛難忍、神志迷糊之時,想是將他錯認作了朱雀,不知多少次死死抓在他的手臂,莫說是袖子,就連皮肉都要被她掐得透了。只是那時他亦為依依擔心,況雙手自她雙肩雲門輸送內力,全神貫注,也未覺什麼,在路上才見袖幅有些撕裂,掀開看時,臂上竟至還凝了兩處血紫,一時還真覺疼痛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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