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二 山重水複(八)

五九二 山重水複(八)

她在竭力和脫力之間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只有肩上頸邊似曾相識的氣息讓她恍惚覺得——他或許是來接她了。即使——那氣息那麼源源不斷地湧入她的身體,那麼十倍、百倍地想要補償她的虛脫,她還是覺得所有的心力都在那一聲嘶吼中消耗殆盡。她再沒有辦法聚起力氣,慢慢閉上眼睛,疼痛和疲倦都感覺不到了,連神識都似要慢慢渙散。

陷入永遠的黑暗之前,她忽然聽到一聲啼哭。這聲音那麼陌生,可不知為何,又好像相識已久。她竟然——竟然從那麼深的黑暗裡睜開了眼睛來,眼前的現實里,夏琰正神情緊張地看著她。「依依?」他似乎已經呼了她許久,此時才稍稍松下一口氣,「沒事了,沒事了,孩子很好,你聽見了嗎?」

依依恢復了幾分神智,有點不大相信,她真的擁有了一個孩子,於是甚至連原本的將死也忘記了似的,定定地怔在那裡。慢慢地,她才感覺到身體似乎有了些生的氣息,夏琰始終不敢鬆開注入真力的雙手,而這真力終於漸漸能在她身體里匯攏起來,變作一些溫暖。痛覺恢復了一些,但在邵家大姑娘將那個孩子洗乾淨包好抱到她身邊時,她好像又忘記那些痛了。

夏琰抬頭看了看邵夫人。只要邵夫人不說依依已脫離險境,他總是不能鬆開這雙接續住她性命的手。但從他這頭看來,依依的情形似乎好了很多。她將一雙疲倦的眼望住那個小小的新生命,他竟從中看見她彷彿在極力渴望一個將來。

「是個男孩。」邵大姑娘輕聲告知她。

依依想應聲,但力氣還不夠。淚從她眼角滴下來,不過這一回,邵家姑娘相信,應該是歡喜的淚。

夏琰看了那個男孩一眼。他其實只是好奇朱雀的孩子會長得什麼樣子,因為他從未見過舊容仍在時的朱雀。可剛生出來的孩子連眼睛都睜不開,根本看不出個模樣。他收回目光,只見依依也這般盯著那孩子看,不知她是否也是一樣的念頭,忽感好笑,便道:「等過上幾年,應該能看得出來了。」

依依聞言卻忽又悲痛,張了張嘴,用盡全力,也只是無聲動了動口。

「他要是能親眼看見該多好。」

夏琰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先休息,別想太多了。」

他無比希望朱雀能親眼看見的事,又何止這一件呢?

邵宣也這當兒終於是趕回來了,不過留給他能做的也便只剩打打下手,拿些清水給依依喂上一點。末了,邵夫人又是一套針法行完,依依血似乎止住了,痛楚也減輕了些,邵夫人抬頭向夏琰示意她應已沒有危險,他便收了勢,為她擦了擦汗,蓋緊被子。依依在極盡的疲憊中靜靜躺著,好像是睡著了。

他起身,待同邵宣也一道先避出外面,依依卻又突然睜開眼睛,勉強伸起一隻手來,好像要留他。他重又坐下,關切:「你感覺還好么?」

依依眼中光亮閃動:「道長……」她此刻終於能發出些微薄的聲音來,「你的傷都好了嗎?」

「……我早就沒事了。」夏琰沒料她會先關心自己的傷,低頭道,「實是我愧對師父,也愧對你,這麼久了,也沒能……來見你一面。」

依依搖搖頭:「今日能見到道長,我……我心便放下了。我總疑心他們騙我,怕……道長你也像朱大人一樣……我疑心他們是怕我越發承受不住,便……不告訴我……」

一番話只說得夏琰越發深感負疚,只能不語。

依依休息了一下。「其實……朱大人和你那時候遭人暗算,」她咬著唇,「邵大人同邵夫人在講的時候,我……我偷偷聽見了幾句,大概……也都知道。可便只有朱大人最後的樣子,誰也沒有看見。君黎道長,你告訴我,他最後……走的時候,很痛苦嗎?」

夏琰垂首,搖了搖頭:「不痛苦。」

說不痛苦或許是假的。朱雀身負內傷,又中了一劍,怎可能絲毫不痛苦。只是他將一腔性命與期望都傾注在了他唯一的弟子身上,而在那之後,最後那片刻,他突然想起來,還沒給他未出世的孩子起個名字,所以離去前的一剎那,心中或許想念的是依依和孩子,便也不曾記起那些痛。雖然——說來殘酷,但「不痛苦」,這三個字,也不能全然算作騙人吧。

「那便好。」依依微微笑道,「那便好。」

她轉過頭,去看身邊的孩子。孩子被裹得緊緊的,此時倒是不哭了,小嘴一動一動,不知是不是餓了。

邵夫人這時為依依擦洗已畢,還是決定將夏琰同邵宣也先趕出去。「先給孩子吃幾口奶。」她說道,「孩子和母親都先休息片刻,有什麼話,過會兒再說。」

「也沒有什麼了。」依依輕輕道,「我便……只是問這一問。」卻又轉回頭來,「就是……君黎道長能給孩子想個名字嗎?」

她似乎是怕夏琰拒絕,又解釋:「道長是他的師兄,也算是他最親的人了——朱大人走了,此事……我想煩勞你……」

夏琰應道:「好,我想想。」

他同邵宣也出了來,在院中感慨了幾句今日驚險,邵宣也便道:「幸得今日有你在,否則只怕依依和孩子生死難料。」

「該是我慶幸——今日正遇上了。」夏琰道,「否則我真不知——還能為我師父做些什麼。」一頓,「但那個孩子——今後都要有勞邵大人你代為照料撫養,這才是真正的難處。」

「也沒什麼難的。兩個女兒都拉扯大了,多個兒子也一樣。」邵宣也笑笑,「倒是依依這之後何去何從——還是消想明白些。她藏這幾個月容易,但不可能一輩子躲在我邵府里不見天日,等出了月子,倒可以覓個機會,回家去住。卻只怕她捨不得孩子——這便真是兩難了。」

「不急,等她養好身體再說。」

「其實——孩子有你這麼個厲害師兄,如今也無人敢犯,同朱大人仍在時並無不同——可有想過,或許他能用回自己原本身份姓名?」

「暫時還是謹慎些為好。」夏琰道,「師父當初想得那般深遠,自有他的道理;況且,這會兒內城裡許多塵埃還未落定,許多人還看不清立場,別說是為了他們母子——就是為了邵大人你——人人都道是你邵家要添子女,突然若給人曉得這孩子其實是師父同依依的,豈不是告訴別人,你那麼久以來一直是師父的心腹,在替他攬事?可不要壞了你從不結黨的大好名聲,在這當兒白白樹敵。」

「這倒真沒想過。」邵宣也苦笑搖搖頭。

夏琰低笑了一聲:「我還指望著有一天我真走了,牌子能落你手上,沒人來刁難。那之前——你就先忍忍。」

「我也只是一提。既然你覺得還消謹慎,那便還是依原本計劃。」

夏琰笑道:「邵大人可曾想過孩子的名字?」

邵宣也一愣:「依依不是說你來起?」

「在外人看來,這是你邵家的長子。」夏琰道,「就算是假的,也得起個假名吧?」

「那倒是。」邵宣也扶額,「那得是——你起個真名,我起個假名。」

「真名——可我甚至不知師父真姓。」夏琰嘆道,「他原本當然並不姓朱,可到底姓什麼,他從未說過。」

「依依興許知道。」

邵宣也說著卻又想起一事,笑道:「對了,今日之事突然,你想必還沒來得及給小師弟準備見面禮吧?我們做假父母的,可備下許久了。」

夏琰稍稍遲疑了一下,隨即道:「有啊——當然有備。我正巧帶在身上了。」

「那一會兒倒是要看看了。」邵宣也笑,「我先去取我的來。」

夏琰等了也不多頃,這邊廂邵大姑娘先開了門,說是可以進去了。小娃兒不知是否吃飽了,這會兒志得意滿地已經酣睡。或許是受了孩子的鼓舞,依依也吃了兩口軟食,面上透出幾分血色,精神似乎也舒爽起來,總算讓人相信——一切有驚無險,這終是個大好的喜日。

邵夫人和兩個姑娘臉上似乎也多了層喜色,商量著一會兒要在府里掛出些什麼燈彩來,又要派人分別去往哪裡送下喜訊。夏琰便也喜孜孜湊近依依,小聲問她:「師父有和你說過,他原本姓什麼嗎?」

「朱大人的本姓啊……」依依回憶道,「他說過一次。他說從小爹娘就死了,只有個小名,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姓什麼,但是他知道他們那個村子一共只有兩個姓,祖家有家有產的人,姓『田』,祖上流離而來的人,姓『路』。他說照這樣算來,他一定是姓『路』,但這都是推測,也不能確知到底是不是。——道長是想到了好名字了嗎?」

夏琰沒有便答,只是從懷裡拿出一摺紙書,塞在那小娃的襁褓里。「我先送他件禮物。」他說道,「我這個做師兄的,除此也不知該送什麼了。」

邵宣也正匆匆趕回來,捧著個盒子,聞言已道:「君黎大人什麼物事這般神秘,卻要藏起來,不給我們看見?」

夏琰笑:「沒有什麼神秘,是我今早剛寫的幾個字。」

「莫非你今早就算著了孩子要出來,特意寫好了吉祥祝辭來。」邵宣也一面打開自家的盒子,一面笑道,「那該拿出來念念,一道喜慶喜慶。」

他那盒子里是幾件給初生嬰孩的金器,只見他拿了金項圈,比了比寬窄鬆緊,便給孩子套在頸上。依依道著破費,卻也不知如何拒絕。為自己的孩子故,她覺得不該受這般厚贈;可若他從此要是邵家的公子,確實也不可能太過寒磣。

那面邵夫人道:「想必是君黎大人替朱大人給孩子寫的叮囑書信,你這外人便不要強拿出來念了。等孩子大了,自己會看。」

「那豈不是要等好多年。」邵宣也笑,「要我說——恐怕是寫著他的身世,這是擔心我們邵家沒兒子,到時真把孩子據為己有了,要先留信說個明白。——你且放寬心,到他能認字識事,我便就告訴他真相。」

夏琰搖搖頭:「什麼叮囑,什麼身世——孩子娘親就在這,將來如何打算,這也輪不到我對他說。我只是——隨性寫了幾句,確實——也談不上有用,只當是寄託些對將來的盼望罷了。」

「那——是不是真那般緊要,我們都不能看?」依依問。

「自然不是。」夏琰笑道,「當然能看。」早上出來之前於內城府邸書房內一氣而成時,他不知道依依會在今日臨產,也並沒有打算將之交給任何人。但一切或許正是註定的天意,他現在知道,這個孩子或許是它最好的歸處。

邵宣也聞言,伸手到襁褓之中將那疊折好的紙箋取出:「君黎大人既然這麼說,我可拿來念了?」

夏琰沒有攔阻,邵宣也便展開第一頁,原本是要張口念起的,可只看了第一行,忽然便彷彿被截住了舌,念不出來了。

依依覺得奇怪:「邵大人,是……是怎麼了?」她料想夏琰決計不可能送出什麼不吉利、不適宜的文辭來,當不至於讓邵宣也張口結舌。邵宣也卻已經看著夏琰,眼神之中與其說是難以置信,不如說是——單純的震驚。

邵夫人按捺不住,探頭過來瞧。「明鏡……」她卻也只念了兩個字,便怔了一怔,抬頭,同夏琰、邵宣也、依依各不相同的目光都對了一對,才繼續念出來。

「……第十一訣,『重逢』。」

只要稍與朱雀有所關聯之人——或是這武林中稍有見識者,即便從未見過朱雀本人、見過「明鏡訣」本身,也都大致知道,這門如雷貫耳的內功心法一共有十訣,其第十訣「離別」之驚才絕艷當世無出其右,即便通讀之人也從未想出任何破解之法,甚至朱雀本人也承認,『離別』已是心法之極限,所到之處已然逃不過生離死別。可——「第十一訣」?如果不是這幾個字出自今日的夏琰之手,誰敢想象世上還有極限之外的事情。他給這一訣起名「重逢」,這其中,又該是什麼樣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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