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神山與王權(一)

67.神山與王權(一)

「國王們都有著長長的手臂,觸目所及皆是他們王土。」

一位人類先賢如此諷刺集權的王室和濫行無道的王。時至今日,即便赫菲斯廢除了奴隸制度,王權卻已然在大陸各地普遍存在。人們三呼九叩,俯首跪地,將自己的尊嚴親手送到他人腳下。

王室——貴族——富紳——平民——賤民,天生的等階劃分深植在人們心中。王權是一把尺子,特權階級用它丈量自己的身份,與其他人做區分;王權也是一道鞭子,抽打在普通人身上,時刻提醒著他們自己的貧賤。

而對於崇尚平等和自由,天生不愛慕權貴的精靈們來說,他們不需要通過抬高自己來貶低別人,也不需要用身份來維護財產,因此他們似乎也不需要擁有一個王。

然而,精靈王確確實實地存在。瑟爾以前想不明白為什麼,而這一刻,他走在通往精靈王房間的樹榦上,明悟了這個問題——從艾西開始,精靈王所代表的就不是王權,而是神權。

說起神,那似乎比眾生高貴許多,是不可以隨意議論的話題。然而瑟爾接觸神明也不少,有時候他能察覺到所謂的神明其實並不超凡。就像人類一樣,神明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們的私慾在內。

「到了。」

多拉貢在一扇綠葉裝飾的拱門前停下腳步。

「雖然陛下醒了,但我們不確定他能清醒多久,珍惜你們可以談話的時間。」他似乎注意到瑟爾在開小差,因此有些不滿。

瑟爾銀亮的眸子看向眼前這扇門。

不論神明究竟怎麼想,想做什麼,都不會妨礙他的決定。

這個世界可以更替無數任神明,精靈們可以更替無數任精靈王。

而他只有一個父親。

瑟爾推開門扉,像小時候那樣親密而帶點依賴地喊:「爸爸——」

……

放眼望去,滿目死寂。

「魔癮」比最可怕的瘟疫還令人膽寒。在它最初的爆發地,所有的聚居地都已經寸草不生。人們匆忙外逃的痕迹到處都是,街道上四處是零落的行李,遍布血跡和臟污,足以想見當時的混亂。在這樣的混亂中,卻有兩個人緩慢地近乎遊覽式的行走著。

他們的確是在遊覽、觀賞,這場親手製造出的慘劇。

「瞧那。」其中一個黑袍人指著遠處街角下互相傾軋的兩具屍體,「在恐懼面前,純粹的暴力取代了一切。」

那兩具屍體皮肉早已腐爛只剩下骷髏,它們相向而對,武器捅在彼此的胸膛之中,在它們身後是一具已經被啃得只剩下骨架的馬屍。想來在爭奪逃生機會的最後一刻,這兩個競爭者殺死了彼此。而在死前,他們可能是鄰居、朋友,甚至是父子、夫妻。

說話的黑袍人眼中並沒有嘲笑,而是一種研究的純粹目光。這一路看過來,他下了判斷。

「無論是誰,沒有人可以生死存亡前放棄自己的絕對利益。自私是眾生的本能。」他看向自己的同伴,有意問道,「你覺得。」

他身邊另一個黑袍法師並不打算理會這個無聊的問題。

提問者卻自問自答起來:「當然,我並不是說自私是一種錯,是道德敗壞。相反,正是這種自私心理使生靈進步、文明進化。不過這種建立在『私慾』上的文明非常容易被破壞,一旦個人擁有的機會不平等均衡,它就頃刻間頹唐,就像我們眼前。」

「我沒有興趣聽你高談論闊。」同行的人終於出聲回應,掩藏在兜帽下,黑色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人間慘劇,「而且作為始作俑者的你,似乎沒有資格評判文明的毀滅。」

「不是『你』,是『我們』。」對方哈哈笑道,「瞧瞧,無論在哪裡你總是這樣格格不入。在梵恩城,在黑袍協會,在……」他隱晦地略過一個詞,又看向身邊黑髮黑眸的年輕人,輕笑出聲,「你覺得自己的歸宿在哪,還是你覺得到了這個地步,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會接納你,伯西恩·奧利維?」

被他叫出名字的年輕法師停下腳步,黑眸中醞釀著烏雲。

「現在連老貝利都不站在你這邊。你抓住了他的寶貝孫子,還把那小子指認出來,逼得老貝利大義面親。人都是自私的,伯西恩,你以為你還有可靠的盟友嗎?」他又說出更可怕的話,「或許,你指望那個精靈!可若是叫薩蘭迪爾知道預言師奧利維根本不是失蹤,而是被他的不肖子孫給生吞活剝了……哎呀,說到這裡,奧利維家族繼承預言能力的方式可真叫人膽寒。」

伯西恩看著眼前人誇張地在他面前作出噁心的表情,明知道對方是在故意惹怒自己,但他還是被牽動了情緒。尤其在聽到奧利維之死的那一刻,他黑色的眸子忍不住輕輕顫動。血與肉的觸感彷彿還在喉間滾動,逼迫他生吞血肉的那些人的竊竊笑聲也如夢魘般不斷回放;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卻是預言師奧利維臨死前平靜的表情。

他說:「是你啊。」

然後閉上了眼睛,嘴角還帶著笑意。

預言師奧利維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在他拒絕成為這個秘密同盟一員的那刻,就註定了死亡。而伯西恩,則是同謀們精挑細選地,頂替奧利維位置的繼承人。年輕的法師站在死者還帶著生命氣息的屍體前,一口一口吞下對方的血肉。然後,擁有他的一切。

如果為自己開脫,說那完全是被人所迫,或許心裡能好受一些,但是伯西恩知道並不是如此,在沒有抵擋住誘惑,沒有立刻吐出那些血肉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出了選擇。從那一天起伯西恩知道,世上有一些人類比惡魔更可怕,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可悲的是在完全墮入黑暗之後,他才遇見姍姍來遲的一線光亮。他嘗試著掩飾,試圖為自己披上一層外衣,不讓對方直接看見自己黑濁的靈魂。幾次一反常態的相助,在洛克城殺死小奧利維,滅口黑袍協會的成員,然而最終除了證明他的可笑,這些舉措毫無意義。

「你在想什麼?」眼前的人打斷了伯西恩的思路,他用**裸的帶著揣測的眼神望過來,甚至欣賞著伯西恩眼中的翻雲覆雨,「在我提到薩蘭迪爾的那一刻,說真的,你真該看看自己的表情。他對你而言,顯然與眾不同。」

烏雲最終沒有醞釀成暴風驟雨,伯西恩平復下來。

「是不一樣。」伯西恩說,就像他數次說服自己,數次對瑟爾親口所說那樣,「我受到預言師奧利維的記憶影響,而奧利維愛著薩蘭迪爾。」

他們已經走到城鎮的邊緣,一個破破爛爛的寫著「羅里里」的牌匾就倒在腳下。再往前走,就是從惡魔深淵延伸到大陸的大裂谷。

「哦,到了。」他們稍作停留。

「說起來到現在這個地步,『魔癮』才感染了十個城市,這些守在大裂谷的精靈真是不可小覷。」似乎不能再從伯西恩那裡探聽到感興趣的事,同行的黑袍法師放棄了探究他的私密,而是看向眼前隱隱籠罩著一層黑氣的原始森林。

「你要殺幾個?我還沒有試過精靈的骨血製作藥劑,這次可是個好機會。」他興緻勃勃地道。

伯西恩沒有再開口說話,兩個黑袍者漸漸隱入林中,直到身影消失,破舊的牌匾被風吹著漫無目的地滾動,就像是墮入黑暗的人,不知向誰祈禱。

【而奧利維愛著薩蘭迪爾。】

……

「爸爸?」

瑟爾走進精靈王的寢室,第一眼看到的卻不是久未謀面的父親,而是一個陌生人,準確地說,那不是一個陌生人,因為他有著和瑟爾一模一樣的容貌和身材,除了表情,幾乎無法將他們做區分。

看見瑟爾一瞬間的錯愕,這個好似他雙胞胎兄弟的傢伙莞爾一笑。

【你好,瑟爾。】

就在那一瞬間,瑟爾明白了這個「雙胞胎」的身份。他手裡的長劍在隱隱顫動,額前好似被人用火烙燙著。他看著這個故意惡作劇,維持著和自己一樣容貌的——神明。

「以利。」他有些惱火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和造物主說話!不過瑟爾認為,那是因為從來沒有人和造物主當面說過話。如果他們了解以利的品性,一定會同自己一樣。神出鬼沒,興緻忽起,毫不負責,曾將瑟爾扔在獸人山麓的雪山裡鍛煉他「覺醒」,又將因為過度使用力量隨時會自爆的瑟爾,毫不在意地扔回他同伴們的營地。

對以利來說,這些都是因為有趣。

瑟爾模樣的以利被瑟爾吼了,露出可憐巴巴的表情。當然,這也是因為有趣。然而他接下來說的話,卻讓瑟爾肅穆起來。

【沃特蘭已經被懲罰,希望下一個不會是你。】

沃特蘭為什麼被以利懲罰!當然是因為他那些荒謬的舉動,沃特蘭為何要做那些事,是因為他試圖拯救赫菲斯。瑟爾瞬間明白了,以利為何要這樣警告自己。

他的喉嚨乾渴,似火焰在燃燒。

「精靈王!我的父親,他……」

以利還是上一刻的那副可憐表情,有時候他在情緒的表達上有些延遲。不對應的表情與脫口而出的語句,在說話時顯得格外滑稽。

【你的父親將繼承艾西的榮耀,成為神。】

「然後死去是嗎?」瑟爾忍不住吼道,「我不明白你在想什麼,為什麼艾西、赫菲斯,現在是我父親!他們成為神,迎接他們的卻是死亡。這是你玩弄人心的新把戲?」

以利還沒有準備好新的表情,因而,現在他露出來的是冷漠。

【這是世界的規則,所有的神明……】

瑟爾沒能聽到他的後半句話,因為他的耳中此時傳來另一道聲音。

「瑟爾。」

那是精靈王,他的父親,呼喚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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