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42章 問心(下)
我坐在卧榻上,倔強地強迫自己置之不理,眼淚卻不爭氣地嘩嘩淌下。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彷彿在跟誰賭氣似的,就這樣一直擁著錦被坐到了天亮。
「殿下?殿下?」芙蕖撩開金桔色鳳凰牡丹幔帳,見我一人呆坐著,嚇了一跳,「殿下您怎麼起來了?現在還早,您不要再睡一會兒嗎?」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嬌俏秀麗的臉上,輕輕搖了搖頭。
「那奴婢傳人進來侍奉您梳洗?」
也罷,反正睡不著,還是聽她的吧。
我點了點頭,任她扶著走到了妝台前。芙蕖雙手一拍,十二名宮女即刻端著漱盂、手巾、香膏魚貫而入,分列在銅鏡兩旁。
我這才端詳起自己的容顏,那憔悴的神色卻把我嚇了一跳,眼周的烏青黑似我練字的墨塊,隱隱約約還透著光亮。
芙蕖一邊調著香膏,一邊溫聲道:「殿下放心,奴婢會儘力遮住您臉上的倦色,不讓您在今晚的家宴上失去光彩。」
家宴?怎麼喬序又要開家宴?
我一臉迷惑的看著芙蕖,她會意笑道:「回稟殿下,陛下今晚將在萬香園的芙蓉殿宴請岐山王夫婦,高麗國王作陪,為這個,宮洛姐姐已經帶人過去安排了,奴婢也剛剛送走前來傳旨的孫公公。」
芙蕖將一支金絲攢珠鳳凰步搖插在我高聳的髮髻上,微微笑道:「殿下,早膳已經備好了,奴婢扶您去偏殿享用吧,再過一會兒各宮娘娘小主也差不多該來了。」
我沒有多說,只頷首表示知曉。等我用完早膳來到章明殿時,眾妃已經候在那兒了,她們聊的左不過是天恩浩蕩、陛下仁厚等套話。我聽得膩煩,加之昨晚與喬序大吵一架,心情更是不好,便早早地讓她們散了。
眾人陸續起身告辭,宛清卻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直到所有人都離去,她才起身向我走來。
「素素,咱們聊一聊好嗎?」
她的笑容宛如一朵燦然生輝的牡丹,在我眼前徐徐綻放。我也不自覺地笑起來,我們果然很有默契,即便她今天不主動留下,我想不久我也會親自去延禧宮找她的。
我屏退了殿中所有的人,再拉著她的手走進內殿。我們在殿中的桌案前相對落座,她為我斟上一杯六安茶,笑道:「你回來那天我就來鳳儀宮看過你,只是你不在。」
我雙手握著滾燙的茶杯取暖,儘管這是春夏之交,可我手腳冰涼的毛病依然改不了。她見我默默聽著,又道:「昨晚陛下去了延禧宮。」
什麼?喬序沒去翊坤宮嗎?
她看出了我的驚訝,忙道:「素素,你怎麼了?」
我趕緊回過神來,微微一笑,在桌上寫了「沒事」二字。
「沒事兒?」她將我的話重複一遍,愁眉輕鎖,「我不信,你瞞不了我的,雖然我不知道你與陛下發生了什麼事兒,但你這樣讓我很擔心。」
「罷了,先不提陛下,」宛清突然笑起來,「其實我今天是來跟你坦白的。」
坦白?我微微錯愕,握著茶杯的手更緊了,滾燙的溫度灼燒著我稚嫩的肌膚,我卻絲毫不覺疼痛。她要說些什麼?我不由想起玲瓏死前跟我說的那些話,她要我防著別人的同時也防著宛清,難道她真的有什麼瞞著我?
「自從陛下下旨讓你去送別玲瓏開始,我就知道這件事情一定瞞不過你,」她看著我的眼睛,絲毫沒有逃避的意思,那種真誠反而讓我心虛,「實不相瞞,翠華宮的火,是我聯合萬夢薇放的,與玲瓏沒有直接的關係。」
萬夢薇?!宛清怎麼想到求助於她?
只消片刻,我恍然大悟,難怪那天晚上宛清會說,如果這件事情被宮正司那位知道,該當如何呢?
原來她指的那個人不是玲瓏,而是萬夢薇!可那個時候我完全沒有想起宮正司里還有個甫一入宮就失寵的萬美人!
當然,現在已經是昭婕妤了。
她不顧我驚訝的眼神,仍舊娓娓道來:「你當我是做賊心虛也好,還是蛇蠍心腸也罷,總之我是個心底藏不住事兒的人,必須將此事告訴你。」
我的心彷彿被抽空一般,整個人愣在那兒,不知如何自處。
半晌,我才拉過她的手寫道:「你……你怎麼會想到萬夢薇呢?」
宛清柔柔嘆氣,眸光倏然一亮,道:「你當她不知曉究竟是誰害了她?在宮正司一待三個多月,她比我還要著急,眼看鄭棠一朝懷孕,她勢必要出來尋機復仇,否則她只能一輩子老死深宮,而我不過正好與她志同道合罷了。」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遍及全身,我的指尖微微動搖,在案上吃力寫道:「你其實不必告訴我,這些事情我……我實在……不想知道。」
她垂眸一瞬,復又抬頭望我:「你是不想知道還是不願知道?素素,逃避總不是辦法。」
我們均是沉默不語,須臾,她輕輕嘆了口氣:「素素,你知道我是怎麼活過來的嗎?」
我的指尖微微發顫,害怕又聽到一個讓人痛徹心扉的故事。她卻笑得格外自然,饒是如此,那一絲凄楚與無奈還是沒能逃過我的雙眼。
「當我知道自己小產之後,我連死的心都有過,可直到有一天靖貴嬪,」她突然頓了頓,失笑道,「哦不對,現在應該叫靖昭儀了。她來到我的翠華宮,代替太后問了我一個問題。」
「她問我是要求生還是求死?」
「倘若求死,她可以即刻把太后賜的毒酒給我,倘若求生,就必須自己振作起來。」
她抹去眼角溢出的淚水,強顏歡笑:「我當然選擇了求生,開始不得已的改變。我知道你發覺了,我也不怕你我就此生了嫌隙,就算改變,我也要坦然地讓你明白原因,這樣總比我們互相猜忌,互相懷疑的好,白白給姦邪小人挑撥離間的機會。」
我不禁感嘆,女人的直覺果然是精妙又準確的,宛清和我一樣聰明,都知道對方心底似乎有了一個急於解開的疙瘩。
她見我瞭然微笑,自己臉上的笑容也漸漸變得溫暖明媚:「現在,我終於可以問心無愧了。」
「只是……」她凝神一瞬,憂道,「我依然很擔心你。」
擔心我?
她點點頭,藏不住眼中誠摯的關懷:「擔心你感情用事,毀了自己的一生。」
不知為何,我心底突然「咯噔」一下,這樣的話也只有宛清敢跟我說。
「雖然你的確變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樣懵懂無知,至少你會從很多方面考慮,也漸漸懂得保護自己了,可是……」她低眉哂笑,「你瞧我,都快變成你的長姐了,總是教訓你。」
我搖頭表示沒事,在她掌心寫道:「沒關係,你接著說。」
她展眉莞爾:「我們都是權力鬥爭中的女子,特殊的身份會讓我們一步步接近權力中心,不管你願不願意,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與往常的自己判若兩人。」
她握緊我的雙手,堅定地望著我,道:「素素,勇敢一點,就當為了你心中所愛。」
我的心中所愛?那虎皮面具下的男子要離開我了,哪來什麼心中所愛。
她「撲哧」一笑:「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其實很喜歡陛下。」
我心底乍然泛起一絲酸楚,搖了搖頭。
她彷彿能看穿我心底的想法,笑著問道:「搖頭是不知道還是不想承認?」
是不知道吧?
我氣走了他,只怕他再也不會理我了。不過這樣也好,我又可以回到以前清靜的日子了。
「那我不逼你回答,」宛清定定地望著我,「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倘若你真的愛他,就勇敢地去愛,倘若你不愛他,那就永遠保持自己內心的獨立,不要搖擺不定,感情用事。」
她這一句話彷彿一拳重鎚,狠狠地砸在我心上,讓我為之震動。
我不禁拉過她的手寫道:「那你呢?你愛他嗎?」
宛清微微一笑:「我愛過他,可後來我發覺他並不愛我,所以放棄了。」
她見我眼底閃過一絲落寞,又道:「可你不一樣,我能感覺到他心底對你的那種特殊情感。昨晚他來我那兒,雖然什麼也沒說,可臉上那種被人誤解的神情,還是讓我隱隱感覺到你們之間微妙的變化。」
我的手指一動,低眉寫道:「可他愛鄭棠。」
「也許並非如此。」
我不禁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她,宛清卻格外平靜,只道:「我不多說了,不能讓我的想法影響你的判斷,一切還得等你自己去發覺。」
接著,她盈然起身,微微笑道:「我先回延禧宮了,聽說今晚岐山王爺要獻一頭棕熊給陛下,到時候咱們可有眼福了。」
聽說?她聽誰說的?
饒是疑惑,我仍舊點了點頭默許她離去,望著她的背影,心底突然湧起陣陣暖意。
對於友情我還是不應該搖擺,宛清是對的,就算有什麼疑惑也要當面與對方講出來,而不是互相猜忌,最後讓彼此的情誼走向崩潰的邊緣。
幸而宛清向我坦白了,我對自己曾經的那一瞬動搖而感到羞愧不已。她始終是我的摯友,身體力行地告訴我她對宮廷的感悟,並時刻提醒著我需要改變。倘若她的小產、玲瓏的背叛,璧月的冤死都無法讓我痛下決心的話,那我又將如何走下去?
我突然覺得豁然開朗,情是什麼,愛是什麼,彷彿在一瞬間有了一個大致的輪廓,正等著我仔細地描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