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41章 問心(上)

41.第41章 問心(上)

剛放下手,我心底就湧出一陣悔意,而他彷彿也看透了我的心思,只笑道:「整個錦宮城都是朕的,朕想去哪兒會有人攔著嗎?再說了,朕不想去哪兒也沒人敢強迫朕去。」

不想去哪兒?他的意思就是他不想去看鄭棠了?

「你剛剛夢見什麼了?要用枕頭打人?」

我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卻怎麼也笑不起來。我夢見什麼了?當然是鄭棠還有那個戴著虎皮面具的男子。可是我應該告訴他嗎?虎皮面具是我心底的秘密,我要不要告訴他呢?

算了,還是說鄭棠的事兒吧。

那夢境是這樣真實,彷彿真的有個愛他至深的女子向我痛訴我的殘忍。他們是當年燕京城裡人人稱頌的一對璧人,是當年杏花微雨里攜手看春華的愛侶,而我無意地破壞了這一切,不僅當上了皇后,還走進了喬序心底。

事實真的如此嗎?我不知道。

可無疑鄭棠是愛他的,這種愛強烈到深入夢境,無法擺脫。

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黑齒常之問鄭棠的那句話。

「棠兒,你有沒有想過,他真的愛你嗎?或者說像你愛他一樣愛你嗎?」

是啊,喬序有這麼愛她嗎?

帶著這樣的疑問,我拉過他的手,在掌心輕輕划著:「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愛鄭棠嗎?很愛嗎?」

我以為他會堅決地告訴我他很愛,誰知他竟然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見他不想回答,便慢悠悠地寫了一句:「你不是問我夢見什麼了嗎?你得先回答我這個問題。」

「朕當然愛她,」喬序眼裡閃爍著溫情又迷人的光輝,「她曾是朕的結髮妻子,陪朕渡過最艱難的時光,她柔情又美麗,朕很愛她。」

我的手指突然一顫,寫道:「有多愛?可以愛到為她付出一切的程度嗎?」

「有多愛?」喬序恍然一瞬,「朕並不知道,大概和她愛朕一樣愛著她吧。」

大概?他這樣鄭棠知道了該多傷心啊!

我突然有些著急,手速也變得很快:「什麼叫大概?她這麼愛你,你怎能不知道呢?」

喬序突然沉下臉來:「怎麼朕每次來看你,你都要提到棠兒?」他迫視著我:「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朕?」

他的眼神是那麼堅決且具有非同尋常的穿透力,我有些慌亂地低下了頭,無論如何我不能告訴他昨晚聽到和看到的事情。

「寫出來。」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我抬頭迎上他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寫道:「好,那我告訴你為什麼今晚要提她。因為我剛剛夢見她了,夢見她跟我說我搶走了你,夢見她問我是不是對你動心了。」

「這和朕有多愛她關係很大嗎?」他突然玩味一笑,「朕知道了,你是怕自己真的對朕動心了吧?」

我驚得快掉了下巴,他怎麼不關心夢境的內容,反而在乎我的反應?

我往後挪了幾步,咬著嘴唇寫道:「你胡說,我才不會對你動心呢。」

他的笑容漸漸淡化:「真的不會嗎?為什麼?」

不……不為什麼。

奇怪的是我越這麼想心裡就越難受,回想起剛剛那個詭異的夢境,我的額上不禁冒出陣陣冷汗,索性往裡瑟縮著,低下頭去不敢看他。

須臾,他微微嘆了口氣,道:「既然你不願說,那朕走了。」

走?他要去哪兒?

不!你別走!

心底的吶喊迫使自己猛然抬頭,我以為我見到的是他決絕離開的背影,就像新婚之夜和那天晚上一樣,可沒想到,我卻看見他坐在榻前一動也不動,正滿眼笑意地望著我。

「看來激將法對你來說的確管用。朕方才在心裡跟自己打賭,倘若你抬起頭來,朕就算贏了。倘若你不聞不問,那朕認輸就走。」

我又急又羞,好哇!他竟敢這樣炸我!好一個陰險狡猾的喬序!

我二話不說拿起枕頭向他砸去,誰知他反應極快,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笑道:「剛剛已經被你打了一次,你要再打,朕可不依。」

我也不肯善罷甘休,一邊撅嘴瞪他,一邊死命僵持著。他奈何不過,只好鬆手道:「好好好,你打吧,你打吧,不過只能打一下。」

眼見「陰謀得逞」,我不禁一陣歡喜,捧起手中的枕頭就向他的胸口狠狠砸去。他順勢將我一把攬入他的懷中,然後把枕頭隨手一扔,輕撫著我的頭髮,道:「你打累了吧?咱們該睡覺了。」

睡覺?我的身子一個激靈,險些沒有反應過來。

他要在這兒睡覺?

不,不行!

我趕緊撐住他的胸口一把推開他,誰知他驟然眉心一蹙,彷彿被我碰到了痛處那般,絲絲抽著冷氣。

「你又做什麼?!」

饒是他強行壓著怒火,我仍能感受到他齒縫中傳來的怒意。我有些慌張,又有些奇怪,怎麼?他的胸口碰不得嗎?

就在我迷惑時,他突然靠近我身前,用曖昧的眼神盯著我道:「好了好了,朕不怪你,睡覺吧。」

我警覺地往後挪了一步,用手指了指地上,然後再拉過他的手寫道:「要睡覺可以,但你只能睡地上。」

他的眉頭一皺:「為什麼?為什麼朕只能睡地上?」

我指了指自己的鳳榻,寫道:「因為這卧榻太小了,睡不下兩個人。」

「是嗎?」他俯下身子逐漸向我靠近,「可朕覺得這卧榻一點兒也不小。」

他……他要幹什麼?

我被迫一點點向裡面退去,他卻越靠越近,近得整個人都快貼上來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低下頭去到處亂瞟。我的目光慌亂地掃過錦被上鳳穿牡丹的綉樣,心如同一隻調皮的小鹿,好似隨時都能跳出來。

「閉上眼睛。」

他輕柔的呼吸弄得我的耳垂酥酥麻麻地癢,我鬼使神差地閉上雙眼,任憑他濃烈的氣息將我牢牢包裹,彷彿沐浴著春日裡和煦的暖陽,又好似品味著嚴冬的一汪溫泉,暖人心扉。

他輕撫著我的背脊,一個柔柔的吻落在我的脖子上,我禁不住瑟瑟發抖,想要推開他。可我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

「娘親,你覺得爹爹愛你嗎?」

「當然,雖然他被迫納妾,但他的心一直在娘親這兒,這樣就夠了。」

「可我覺得不夠,愛一個人難道不該為他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嗎?」

「傻丫頭,你是家中獨女,被我們寵壞了才會這麼想。愛對娘親來說,是信任與理解。」

不知為何,小時候與娘親的對話再一次浮現在腦海里。

愛是信任與理解?

這要彼此愛得有多深,才能在自己深愛的人與別人共度良宵時,仍然毫不在意?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對三位姨娘一直非常好,姜姨娘生七哥的時候,母親還親自幫忙照料月子中的她。而三位姨娘對母親也格外敬重,在府邸幾乎看不見妻妾爭寵的戲碼。她們之間偶有齟齬也能在母親的智慧與寬容下很快化解。

也許娘親就是這樣自信的一個女子吧?

她堅信爹爹深愛著她,而爹爹也的確給了她足夠多的愛與尊重,所以他們才能擁有一個完整又幸福的家庭。

那我呢?或者說鄭棠呢?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喬序溫暖寬厚的手掌不停地撫摸著我的肩胛骨,正在我意亂情迷時,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琴聲,如山間曲水般流暢靈動;又如月下幽蘭般清雅纏綿。

那是一首漢樂府的《留別妻》!(1)

可不知為何,彈奏的人突然省去了中間激昂抒情的旋律,直接將曲調變成柔婉哀怨的尾音。

「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是誰的指尖在這清冷的月夜挑動我的心扉?她反覆撥弄著琴弦,讓那句「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一遍又一遍在我耳畔響起。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最後一句徽音極高,彷彿彈斷了琴弦一般,曲調戛然而止!而我也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湧入背脊!接著睜開了雙眼!

他竟在不知不覺中褪去了我的外衫!

「怎麼了?」他以為我是害怕,忙伸出一隻手撫著我的頭髮,「沒事的,朕會很溫柔。」

不!不是的!

我拚命搖著頭,就在這時,那凄婉哀怨的琴聲又再次響起。趁喬序不注意,我忙擁住錦被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仔細聽著。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2)」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她反反覆復彈撥著琴弦,周而復始只有這麼兩句,彷彿在向誰哭訴情郎的薄情寡義,又或者在感慨自己的色衰愛弛。

我屏息凝神,仔細分辨著曲子傳來的方向,不是翊坤宮又是哪兒?!

喬序比我反應更快,他眼中光亮一閃,顯然早已猜到這是誰的琴聲。

我撥開他右手緊握的五指,寫道:「今天是她封貴妃的日子,你不能讓她獨守空房。」

他的指尖微微一動,低聲道:「不……是棠兒讓我來的,我不能走。」

什麼?我沒有聽錯?是鄭棠讓他來的?

我兀自低頭思索著,腦袋一片空白。為什麼?為什麼不是他自己主動來的?可笑的是剛才他說要走,我竟然情不自禁讓他留下,險些將自己也奉獻給他!倘若他做的這一切都非自願,那為何還要這樣?僅僅是為了幫鄭棠分寵嗎?好讓太后不再討厭這個傾城傾國的妖妃?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鄭棠的琴聲還在耳邊迴響,她也是迫不得已才推開喬序的吧?哪個深愛自己丈夫的女子願意看到他與別的女人恩愛呢?只是在這重重深宮之中,他們各有各的無奈罷了。

愛是信任與理解,這不僅僅是爹爹與娘親的寫照,更是此刻鄭棠與喬序的寫照!

那我算什麼呢?是否終究只是他平衡後宮的棋子而已?

淚漫上眼角,闔眸瞬間,傾瀉而下。

「素素,你別哭。」

他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頰,聲音如那晚一樣格外溫柔魅惑。我心一橫,猛地抬起手狠狠打在他手背上,「啪」的一聲脆響傳來,他吃痛不已,迅速縮了回去。

「你瘋魔了?!」

我擦乾眼淚哂笑著,在他掌心飛快寫道:「我沒有瘋魔,你愛去哪兒去哪兒,總之不要來鳳儀宮!」

他將十指捏成兩個青筋暴起的拳頭,恨恨道:「余約素,你最好問問自己的心!倘若你說的是一時氣話,那朕還可以原諒你的衝動!」

我的倔強在這時淹沒了理智,即便是氣話我也不會服輸。我緊緊捏著他的手掌,飛速划動著:「不!這不是氣話!這是我對你的忠告!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好!這可是你說的!從此以後朕絕不會踏足鳳儀宮半步!」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1】《蘇武與李陵詩四首》是東漢無名氏假託蘇武之名,所作的一組五言詩歌。收入在南朝蕭統《文選》卷二十九里。本詩為該組詩其二。全詩為:「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2】節選自杜甫詩作《佳人》,全詩為:「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雲良家女,零落依草木。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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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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