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二十四番花信之十四

65.二十四番花信之十四

一枚銅錢大的圓形銀佩,銀質純正,無一紋一刻。那老者臨死時吐字模糊,隱約是,我……女。究竟是想給誰的,女人?女兒?還是其他人呢?究竟是做什麼的,佩飾?信物?遺物?大概永遠不得而知了。鄂爾泰將銀佩重新放入盒中,合上盒蓋,鎖進櫃中。

此事就像天明前的曉星,隨著旭日東升消失得無影無跡。畢竟是一條人命,事後他也旁敲側擊地打聽過,可甚至連乾清宮的太監和侍衛也不知此事,大概事關禁宮行刺,消息被嚴密地封鎖住。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深究了。就連胸口那道很深的刀疤,也會隨著時日淺淡。

鄂爾泰帶著秀芳見過一次林秉聰。林秉聰仔細切脈,神色越來越鄭重,將脈象記錄了,又去請教了幾個專攻毒傷的太醫、名醫,然後對鄂爾泰直言,據他所知,此毒無葯可解,若不是這種毒源自於其父,已經淡化了毒性,可能她早就性命不保了,又問她長久以來服的什麼葯。秀芳道,她父親說過,是葯三分毒,這種病又不能根治,常年累月的服藥,得不償失,所以只要不毒發,就不用藥去克制,而是喝一種茶。這種茶產自西南茶山的茶樹王,有清熱解毒的功效。林秉聰應承下,雖然這種毒不能根治,但大概可以從茶入手,看能不能栽培一種可以緩解毒性的藥茶,今後善自珍重,也許可以得享天年。對於這樣的接過,鄂爾泰已經是心滿意足,可秀芳卻仍擔心會禍及後代。林秉聰勸她寬心,令妹不是就未受其害么?由此可見毒火延續並非必然,人生無常,凡事看造化,大可不必如此悲觀。

秀芳知道了鄂爾泰送田黃印石給林秉聰的事。她深知它的珍貴,陸子岡以玉雕聞名,可印雕並不多見,這枚印石,恐怕是唯一傳世的。當晚她拿出一隻錦盒,打開,一連三枚印章,看質地,第一枚如凈水飄瓣,第二枚如貴妃醉面,第三枚如剔透冰片。

鄂爾泰驚喜:「桃花凍、芙蓉凍、荔枝凍。」

石材已是罕有,更難得三枚印章上雕刻著福祿壽三星,簡直巧奪天工。

秀芳道:「這套印章有個名目,叫——」

「三星在戶?」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說得是新婚洞房的纏綿光景。秀芳面頰微微一紅,不加理睬:「不想聽,不說給你聽了。」

「所謂名目,也都是後人起的,叫什麼不要緊,重要的是應景,『綢繆束楚,三星在戶』,有情人成眷屬,豈不應景?」

「綢繆呢?又在哪裡?」

「還當真有。」鄂爾泰笑著拿出一軸七里絲,展開來,「不能白拿了你這麼名貴的印章。」

不想秀芳卻道:「這印章,不是給你的。」

「什麼?」

秀芳沒微微一笑,合上錦盒。

鄂爾泰忙得繞到她跟前:「你說,這是令尊舊日收藏,每每睹物思舊,不勝惋惜,所以轉贈與你?」

「沒錯。」

「你也說過,金石篆刻,多為男子所好?」

「沒錯。」

「這麼說來,是要贈與一名男子?」

「也沒錯。」

「不是我?」

「不是你。」

鄂爾泰語塞,心裡不是滋味,口中卻說不出什麼。

秀芳坐了下來,撫那批綢緞:「真是好緞,更難得的,是綉工。」

雪白的緞面上瘦枝疏萼,臨寒欲開,是一幅蘇綉早梅,最妙之處,便是這欲開未開之際。

「那是當然了,送給你的,當然千挑萬選,怕寒酸了,又怕落了福貴窠臼。」鄂爾泰隨口道,還望向那邊三枚印章,顯是心不在焉。

「只是,做什麼好呢?」秀芳沉吟道,「裁做衣裳,要傷了花萼,做長衫呢……也會傷了梅枝……」

「不如裁做合歡被。」

天色越來越暗了,秀芳走到桌旁,點燃一支燭台,燭焰微弱,將他們攏進一片暖光,狹小的房間彷彿變得更小了。

彼此的呼吸都幾乎可聞。

鄂爾泰站了起來。

秀芳問:「去哪裡?」

「我……我還是出去吧。走了一整天了,你早點歇。」

推開門,夜風攜著山裡的百花香,他深吸一口氣,心裡清涼許多,走到梅樹下,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靠在樹榦合起眼,幕天席地,倒也自得。

房門又響了一聲。

鄂爾泰睜開眼:「怎麼又出來了?」

「你……夜裡怕要下雨。」

「你瞧,有星有月,不像有雨。」

「這個時候的雨說來就來,誰說得准?」

「不怕。」鄂爾泰拿起剛在房中拾到的一把舊傘。

只是撐開來,傘面破了一條大縫。

秀芳一笑。

鄂爾泰也笑了,從傘裡頭望上去:「淡月疏星一線天,三生石上結因緣。」說著拍了拍坐著的大石頭。

她走到他身邊,也在那『三生石』上坐了下來:「出來了,就又開始胡說八道,在裡面倒規矩得很。」

「我還是在外面吧,你快進去。」

「嗯……」她應了聲,卻沒起身。

不知坐了多久,他微一側臉,只見她雙目已闔,夜極遽靜,她的呼吸更靜,他便一動不敢動了。又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臉上有一些潮潤,霏霏濛濛,果然飄起雨,一樣輕細的幾不可辨。他便小心地拾起那把傘,輕輕撐開了。

傘上破了一道縫,細雨就這樣沾濕了她的臉。

他一手撐傘,一手掏出一塊手絹,湊近她臉頰。細潔柔滑的絲絹,今夜裡卻只覺得粗糙,他放下手絹,抬起衣袖,想了想,抖落外袖,扯出一角內衫,極輕,極輕地沾去她臉上的薄雨。

相依廝鬢,他想起了一句話,半為遮雨半遮羞。

自從初見,她如靈動春泉,瀏瀏泠泠,忽隱忽現,什麼時候肯停下來讓他細窺靜美?

看星象,還有兩三個時辰才能天亮,今夜,彌足可貴。

淅淅瀝瀝的,下了一夜小雨。

雨停的時候,天也逐漸亮了,他悄悄收起傘來。

晨曦漫灑,鳥鳴山幽。

她慢慢張開雙眼,空氣里都是空山雨後的清新:「下雨了?」

「嗯。」

她拭了拭鬢角:「怎麼沒濕?」

他笑著看她:「東君偏愛惜,不與百花同。」

一地落花零落成泥,唯獨周圍一小圈泥土是乾的,只有一道縫隙。秀芳看一眼支在一旁的油傘,和傘上一道破縫,低聲道:「費盡東君回護力。」

「我不是東君,有高人說我五行屬水,八成,是水神。」

「共工么?」她笑出來,「那位人面蛇身,滿頭朱發的凶神惡煞?」

他一皺眉:「是河伯。九章中說,魚鱗屋兮龍堂,紫貝闕兮朱宮,靈何為兮水中。」

她已笑難抑制:「難怪,難怪秋水篇中說河伯,『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

「也是。河伯望洋興嘆,那做海神好了。南海之神為倏,北海之神為忽。」

「我看你像渾沌。」她笑著白他一眼,「整日不知在想些什麼,渾渾噩噩的。」

「渾沌?」他啞然失笑,「也罷,想要開竅,需借姑娘一口仙氣。」

山間萬物都靜了下來,她慢慢湊近,在他比劃著的額頭上,輕輕印上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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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夢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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