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二十四番花信之十三

64.二十四番花信之十三

那一天下著大雨,她看山路上依稀有個人影,便拿起把傘出了門,拐過一個山道看得清楚,果然是他。

照他想依風入松曲譜順序走遍京城五鎮的宏圖大計,今天該去昊天塔,而這座山是必由之路,梅樹下的小院仍在,說不定什麼時候又要搬回來,她跟秀芸說,好久沒過去了,該去打掃打掃,也不顧秀芸勸說天要下大雨了,一個人出了城去。

他沒帶傘,澆得落湯雞一般。

進了屋,她找了條幹凈手帕遞給他。他接過去,嘴裡叨叨:「家人說話耳旁風,外人說話金字經。」

她好笑:「什麼啊?」

「我阿瑪說,看天色今天有雨,沒聽他老人家的,卻信了那位洋大人南懷仁的觀象台,說是晴天。」

他邊說邊擦身上衣服,卻是顧頭不顧臉,她又找了塊手絹,猶豫一下,伸手替他擦著臉上雨珠,說道:「房裡有我爹的舊衣服,都是乾淨的,你若不嫌棄,便換上。」

鄂爾泰依言走進房,問了句:「哪裡?」

「柜子里。」

鄂爾泰打開衣櫃,只見一摞齊齊整整的衣物上擺了一雙鞋,便拿起來,看樣子,即便是穿過的,也是九成九新。

秀芳走到門口,見他對著鞋看,有些不自在,一轉身想走了,聽他在身後道:「這鞋沒有印記,不是買的吧?」

「嗯……」

「自己做的?誰做的?」

這一回她沒吭聲。

他問,有了笑意:「令妹?」

她似是又嗯了聲。

他看得更仔細,反過來倒過去的:「恕我直言,令妹的手藝,著實不敢恭維。」

「怎樣?」她聲音一直淡淡的,這才高了半分。

他背過身去,暗暗用手比量一下鞋長,掩住笑意:「所謂『長短參差十六片。」

她當然清楚這絕非讚譽:「什麼意思?」

「線腳有長有短,參差不齊。」

「你……」

他背過身去將鞋穿上——果然合適,便在當屋走了幾步:「兩隻鞋底一高一低,不過,倒是好意頭。」

她忍住氣沒發問。

他便自道:「出門莫問路東西,一步高來一步低,寬處有緣窄處險,行人去向是鼯鼷……」笑著一閃身,就勢擎住她攘起的手腕,「你怎麼動手啊?」

「打你這過街老鼠!」

「這怎麼說?」

「合該你是一隻鼯鼷,耳又聾,眼又盲,不識好歹。」

他哈哈大笑,笑聲一收,低道:「我瞧瞧。」握著她手來看,「針線這麼差,沒少刺到手吧?」

她一掙,嗔道:「誰說是我做的!」

「必不是出自令妹之手,看她面相,便知是賢良淑德,精於女紅的。至於你么……」

「我怎樣?」

「嗯……『不事農田與蠶績,前呼蒼頭后叱婢』,貴夫人之相,而且還會封贈誥命。」

「哦?封贈有六等,你可能看出,我是哪一等?」

「這個可由不得你,要看我做多大官。一二品的稱夫人,三品稱淑人……」

她臉一紅:「你……」半餉又道,「什麼封,什麼品,只有你這種市儈之徒在乎,我才不在乎。」

「哦,無封無品的,叫娘子。」他笑道,又重複一遍,「娘子——」

……

回想起來,滿心滿眼都是笑,鄂爾泰翻了個身躺平,緩緩吁出一口氣。

「誒誒——」身邊的人不幹了,「這怎麼鞋都上炕了?」

他再乾淨,鞋也是個在地上拖來踏去的東西,實在不像話。

這一晚鄂爾泰在宮中當值,換了班,進侍衛房休息。在宮裡,無論身份貴賤品級高低也沒有獨門單間,南窗一鋪大炕,長枕大被。

鄂爾泰瞥了眼躺在旁邊的侍衛葉蓁,道:「新的。」

「哎呦,還摟在被窩裡,什麼明珠履金縷鞋啊?讓哥兒幾個見識見識——」另一個侍衛索明伸手要搶。

鄂爾泰一把奪回來,皺眉嚇唬他。

幾個人已經看見了,先那個葉蓁隔著個空鋪位蹭過來:「這一看就不是買的,誰給你做的吧?姑娘做的?要說這姑娘手藝真不怎麼樣,說實話還不如哥哥我呢,要不,咱兩湊合湊合得了?」

鄂爾泰笑著罵他,厭惡地隔著被子往那邊踢:「去去——」

眾人笑一陣,熄燈歇了。

不多時,四周是此起彼伏的鼻息聲,只有鄂爾泰輾轉反側,後來乾脆坐起身。其餘人都已熟睡,他披衣穿鞋,輕步下床,走到門口,習慣性地,摘下牆上掛著的『出山』。

走到當院,夜風襲來,滿樹的玉蘭花魂搖魄盪。他深吸一口氣,滿腔的熱情融化了濃郁的甜香,浸入肺腑。

忽然響起梆子聲,很疾。

後來他想,如果那夜他不是獨自無眠,就不會那樣的警醒,不會第一個衝去寢宮,那麼,一切都會不同……

聲音自東邊來,那裡是皇上就寢的昭仁殿。

寢殿外正在廝殺,幾人合圍一個蒙面客。圍攻之人除了侍衛還有一個穿四團龍長褂的年輕皇子,鄂爾泰認得,那是十六皇子允祿。

蒙面客持刀,月光下刀光閃閃,眾人接二連三呼叫,四人倒地,因為身邊侍衛拚死相護,允祿沒有受傷。

鄂爾泰認出了他,即便他黑紗蒙面。他認得出那疾風驟雨的招式,認得出那烏光凜凜的寶刀。他感到胸口有種勃勃的脹痛,並非舊傷未愈,而是心血澎涌——

「是你!」鄂爾泰拔劍出鞘,劍尖直指,嘴角揚起複仇雪恥的快意。

蒙面客不語,胸口起伏著。

一個太監碎步從寢殿中奔出,見得眼前情勢,知道已無大礙,朝著敲梆子的太監連連揮手。

一片寂靜。

蒙面客突然平地躥起,躍向高高的宮牆。

他一定是怕了,怕寡不敵眾。你竟也會怕?鄂爾泰心中冷笑,我又豈是以眾欺寡之輩?

眼見著蒙面客足尖已碰到牆緣,弓箭手未至,旁人無可奈何,鄂爾泰喝一聲:「往哪裡走!」

嗤嗤兩聲,兩枚石子飛速划空而過,蒙面客為躲石子只好回身後縱,又落回到宮院之內。

鄂爾泰知道兩枚石子傷他不得,本想著逼他回來,不想他這一落卻有些狼狽,連著幾個踉蹌,險些跌倒了,倒有些出人意料。

「好功夫啊!」大聲喝彩的是允祿。

鄂爾泰等他站穩了,揮手拔出出山:「咱們就在這裡分個高低。」

蒙面客大概知道逃不得了,只想著速戰速決,接連幾刀都是極盡迅猛,這樣的只攻不守,破綻也大,鄂爾泰覷准了,一劍直刺——

劍……竟入肉。鄂爾泰不曾想到竟是這樣輕易。再刺半分,便可穿心而過,卻斷然凝止。鄂爾泰收劍,用旁人聽不到的低微聲音,帶著微笑:「你刀留半分,我便劍讓一寸……」

可更沒想那的是,蒙面客竟一下子向他撲倒,正撞滿懷,劍透胸而過。鄂爾泰一驚,扶他背心,感到手上一大片粘濕,就著月光看得清楚,竟是黑血淋漓。劍剛剛刺入,怎麼會一下子流了這麼多血?這……鄂爾泰有些慌亂,扯下他面紗,果然是當日老者不差。

「你——」鄂爾泰扶住他一臂,老者忽然死死攥住他的手——手中有物,塞進自己手中,口中低道,「我……女……」一口黑血噴了出來,撲在地上。

「除惡務盡!」

一個細而陰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是御前太監,小梁子。

他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

說不清什麼原因,鄂爾泰猶豫了,也許是因為他曾經的手下留情,也許是因為幾次較量后的惺惺相惜,也許是因為,他最後那模糊不清的交待。

小梁子的眉心皺起來。

鄂爾泰的劍直直伸著,卻沒往前遞,老者一動不動,不知是不是已然死了,既是死了,那麼,再刺一劍也無關痛癢,不能忤逆聖意……

忽然之間允祿衝過來,手起劍落,直刺老者心窩,他仍絲毫未動。

無論剛才如何,現在是死得透徹了。

眾人齊齊躬身:「恭喜十六爺,剪除刺客!」

鄂爾泰明白,護駕大功當然該歸於皇子,他並不感到委屈,本也該隨同眾人恭賀的,可不知為什麼,心裡有一種淡淡的悲涼之意,只覺得意興闌珊。

允祿笑嘻嘻的:「好說,好說。」走到小梁子跟前,「請代為問候,父皇受驚了。」

宮門推開,床帳落著,帳中有人,該是皇上了。

聲音從帳中傳出來:「坐享其功,還沾沾自喜。」

允祿也不以為意:「誰的功都好,還不是沾了父皇福澤么?」

康熙不再理他,吩咐道:「今夜之事不得傳揚,憶安——」

鄂爾泰上前:「皇上。」

「你護駕有功,想要什麼獎賞?」

「分內之責,不敢邀功。」

「好。」康熙點了點頭,「就賞你這一瓮新釀的玉蘭春。」

鄂爾泰還未答話,那邊允祿已經急了:「父皇,兒臣為了這玉蘭春,已經費了一夜的腦筋。」

康熙哼了聲:「讓你和一首『玉蘭春』詩,搜腸刮肚的一整晚也謅不出,刺客夜襲,又技不如人,文不成武不就,還敢討賞?」

寢殿前重歸寂靜,侍衛撤去,屍首挪走,血跡清洗,就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鄂爾泰坐在冰冷如水的台階前,心情卻不平靜。忽然一隻手從后伸到他面前,手中垂下一枚腰牌。

禁宮腰牌,正是當初與老者交手時失落的。

「從刺客屍身上搜出的,上面有你的名字。」那人正是允祿,「遺失腰牌罪過不小。」

沒有腰牌,刺客無論如何也進不來這森嚴的禁宮,這一點鄂爾泰當然清楚,這件事,他有重大過失。

「放心,別人都沒留意。」允祿笑著遞過去,「喏——」

鄂爾泰沒有接。果然允祿又將手往回一縮:「當然了,是有條件的。」

這一點,鄂爾泰也想到了。皇上最忌諸皇子私下結交大臣,尤其是內臣,鄂爾泰向來深以為戒,便道:「臣丟失腰牌,甘受懲處。」

允祿一愣,嘆口氣,將腰牌丟了給他,好不掃興:「不過一瓶酒,真是小氣。」

鄂爾泰道:「阿哥是想用腰牌換這瓶玉蘭春?」

允祿連忙點頭。

鄂爾泰啞然,皆傳十六阿哥與世無爭,恣情隨性,看來傳言不虛,便笑著將酒瓶遞過去。

「我也不全要你的,我就是想嘗嘗鮮。」允祿打開泥封長飲一口,不覺讚歎,「好酒!咱沾個春末的邊兒,『春來酒味濃,舉酒對春叢』。」

見鄂爾泰無動於衷,允祿推推他:「你到是接阿。」

鄂爾泰接過酒,道:「一酌千憂散,三杯萬事空。」

聲音低沉,哪有半分飄灑之意,他一傾酒瓶,酒水淋淋漓漓澆在地上。允祿好生心疼:「你嫌我喝過便直言,真是的,糟蹋了好東西。」

鄂爾泰道:「我是以酒為奠。」

「祭奠?祭奠誰?」

鄂爾泰搖搖頭:「從此以後,每年今日,我都不再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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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夢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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