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風虎雲龍

4.風虎雲龍

老莊王本已剩了最後一口氣,御駕探視之後估計是上了股不小的火,硬就把這口氣給挺住了。油盡燈枯也要乾耗著!像是跟同樣日薄西山的老皇帝在比命。

你們猜誰贏了?

庄親王博果鐸薨在了雍正元年,光聽這紀年,就知道誰輸誰贏了,咽氣的時候嗓子里咕嚕了一聲,彷彿對著奉先殿里的畫軸說,您瞧瞧,臣兄這一輩子什麼都不如您,臨了,比您可多見證了一個朝代——

雍正改元。

紅頂子改成了白頂子,胤祿也改成了允祿。

殘陽墜沒,新月升照。正是幾家歡樂幾家愁。生殺予奪,升授削謫,一朝天子一朝臣。

允祿因從未趟過什麼渾水,改元換代對他並無影響,繼承王位指日可待,仍當著內務府的差。

這一日,太監奉旨宣他入宮。他很煩。近日來已經連著宣召了好幾次,這次不說是什麼事,也是心知肚明,簡而言之兩個字——省錢。

四哥特別摳。

遙想大行皇帝在的時候,那是何等的風光愜意,老爹愛面子,就算背地裡擰腸揪心掏自己的內帑,表面也是一副波瀾不驚,還經常逢人誇,你們看朕兒子多會花錢!

他只會花,不會省。

新君登基,簡直是南轅北轍,有幾次他聽四哥絮絮叨叨的跟他百八十兩的討價還價,就牙疼,哥誒,咱別這麼寒磣行么?弟弟自己掏錢墊上行么?

當然一個字沒敢出過口。

最近又發生了件更煩心的事,天殺的羅卜藏丹津在青海反了,年羹堯臨危受命,封為撫遠大將軍,出征西北。軍餉成了最大的問題,國庫空虛,全國上下,上自天子下至黎民,全都勒緊了腰帶。可苦了他這位內務府總管。他心裡罵阿,年亮工你腆著臉哭窮?你擊碎珊瑚跟哥兒幾個顯擺的時候你忘了?

可是人逢大運,真是刀槍不入,鬼神難傷。面對御書房的盈篋謗書,皇上就是不為所動。

畢竟閑散如允祿也深知,新君繼位根基不穩人心浮動,青海一戰,是保疆衛土安民定亂揚威立信至關重要的第一仗。只能勝,不能敗!

就憑皇上第一刀就砍向了自家內務府,這股勁兒,大有砸鍋賣鐵的狠。

到了養心殿外,張起麟老遠就迎過來,一聲:「王爺——」叫得眉開眼笑。

允祿慣會同他們打交道:「您這是天天拿冰糖雪蓮漱口呢?嘴甜的,還沒封呢。」

原來是前幾日張起麟當值,恰趕著聖心喜悅,賞了一盅御用的冰糖雪蓮羮。張起麟受寵若驚,深以為幸。

果然一提這個,張起麟笑得合不攏嘴:「那還不是早晚的事兒?」

「怎麼,裡頭有人見駕呢?」

「得勞您等一會兒了,前頭的這才進去,皇上這幾日里,忙。」

允祿點點頭,仍向門裡探探頭——看看是哪些人。他在宮裡頭混了太久,只要瞄一眼,就能大約估摸出要等多長時間,然後再琢磨琢磨用不用跟張起麟要把瓜子兒什麼的。只見南書房、六部有幾個重臣在,連怡親王和御前大臣都在,看這陣勢,是引著外官覲見呢。是誰呢?往御炕前看,越過一重重肩膀,正看到他背身,那背影——

他忽然一個激靈,沒看錯吧?

只聽那人道:「微臣鄂爾泰,恭請皇上聖安。」

鄂爾泰當時是個戶部員外郎,五品官,輪輞輪輻,怎麼也輪不著他覲見,難不成是犯了事?這是捅了多大的婁子了?年輕時的渾勁兒彼此都不是沒見識過——皇上都不怕,難道說休養了十幾年,又故態復萌了?可這新皇上可沒老皇上那麼心慈面軟(起碼是表面上),允祿這一想急出一身汗來,就想仗著跟太監們熟,硬擠進去接應,這時卻聽皇上道:「平身,鄂大人。」

鄂『大人』?天子面前哪來的大人?再大的官也是直呼其名,六部堂官能混個『卿家』,內閣近臣狎稱表字。

大人?

再看皇上的神色——允祿確定自己沒有看錯,畢竟是骨肉相連——那是什麼眼神?

戲謔?

這就讓他想起一樁事來,不是張起麟就是蘇培盛跟他講的,話說有一天有幾個小太監小宮女們得了閑正聚在一起說笑,突然皇上的儀仗就過來了。新君的凌厲無人不知,這還是在國喪期,嚇得眾太監宮女們噤若寒蟬,瑟瑟發抖。不料就這一走一過,他們先時的說笑,後來的惶恐都看在了皇上眼裡。皇上回去后竟煞有介事下了一道旨,大概就是,你們這幫奴才私底下有說有笑,見了主子就嚇成那副德行,沒有一點好臉色,這是尊敬么?大錯特錯!以後如若不改,弄死你們!給朕笑!

太嚇人了。所以說嚴肅的人一向嚴肅也就罷了,偶爾開起玩笑來格外毛骨悚然。

而鄂爾泰接下來的話也很詭異:

「鍋中水沸,將茶葉和著蔥、姜、棗、桔皮、茱荑、薄荷……」

「新剝雞子若干。」

所有人,皇上和眾臣都回過頭來。

張起麟嚇得不敢喘氣,允祿也偷伸伸舌頭——實在是忍不住了啊。

皇上朝外招了招手,允祿便振襟而入,叩拜請安。

皇上這才問道:「你方才說什麼?」

「煮茶葉蛋啊,剛不是說的煮茶葉蛋么?」

一片竊笑,若不是怕君前失儀,早都哄堂大笑了。皇上也是忍俊不禁:「你呀,老十六,難怪皇考偏疼你。」

怡親王指了指炕桌上的茶碗:「說得是茶,普洱茶。」

允祿瞄一眼那暗沉沉的紅茶湯,認識,這是鄂爾泰常喝的西南苦茶。

雍正端起茶碗來:「朕也聽說過這種烹茶之法,真是暴殄天物,《茶經》上說,『斯溝渠間棄水耳,而習俗不已』。」

「自晉唐以來,蒙舍蠻、新疆、西藏,乃至緬甸、暹羅,都有這種習俗,他們大概覺得,普洱茶得之不易——千金購買,萬里周折,不捨得輕易沖飲,才隆而重之。」

允祿又沒忍住:「茶葉蛋的滷汁兒就是這麼來的吧?」

不過這回沒人理會他,因為大家都已經聽出了點話外之音。

雍正想了想,問道:「普洱茶,真有那麼重要?」

「普洱茶有消食化痰,醒酒解毒之功效,番夷多食牛羊腥膻,又豪飲,所以這種茶供不應求。千百年來,這才形成了四通八達的茶馬古道,形成了興隆的茶馬互市,茶玉互市。」

雍正敏銳地抓到了重點:「茶馬互市。」

「不錯,西南產茶,西北產馬,控制了茶,才能控制住馬。」

「兩軍相爭,戰馬至關重要,可以說,控制了馬,也就控制了戰事。」

「皇上英明。」

允祿終於搞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了。

這時鄂爾泰又說:「何況,西南邊族的詭雅異俗,絕不止茶道。」

這一點雍正當然知道,不過今日召鄂爾泰來,就是想聽聽他的見解:「你說說看。」

「那裡的土司,另征土徭,數額高於朝廷丁糧十倍有餘,貴族娶婦,土民三載不敢婚姻,規模不啻宮中選秀,族人犯罪,濫設私刑,酷烈更勝刑部規制。歷代朝廷雖明令禁止,可是,如皇上所說,『習俗不已』。」

短短几句話,著實讓這些重臣見識了這位『鄂大人』。其實,橫徵暴斂欺男霸女濫殺無辜都不致命,真正讓皇上忌諱的是那幾句,『高於朝廷,不啻後宮,更勝刑部』。

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雍正的臉色沉了下來:「可有奏摺?」

御前大臣道:「有。」將奏摺呈了上來。

雍正道:「朕要細看奏摺。」說罷盤坐御炕,也不管其餘人等,拿起眼鏡戴上,掛好鏡腿。

眾臣一看那厚厚奏摺,情知今日無別事可做,紛紛跪安而退。

允祿想了想,道:「臣弟……」

「朕的意思,怡親王悉數知曉,你同他商議便是。」

乾脆沒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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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夢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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