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矮馬軟弓

3.矮馬軟弓

「兒子——」回去的路上,鄂爾泰對容安說,「男子漢,進退俯仰,得失成敗,都要坦然,不能臉紅,尤其,不能在姑娘家面前臉紅。」

看得出來,父親很愉悅。

父親常帶三分微笑。可容安知道,那是一種修養,而非一種心情,它浮在面上,是一方招牌,招揚著『溫文爾雅,春風和氣』,可一靠近,那招牌翻過來,卻是一面謝客牌,提醒著『適可而止,君子交淡』。所以外人眼中的父親溫文有禮,卻不那麼好親近。母親說,十幾年前,父親不是這樣的。年輕的時候,笑是甜的,淚是苦的,喜怒哀樂發於五內,笑淚血汗五味俱全。可是如今,歲月編織出綿密的織錦,即便五色重彩潑上去,濾出來的,也是淡如水色。

而今天,那笑是發自心裡的。那大概是因為珀硌。他知道,父親非常喜歡這個小姑娘,從她兒時起。他想,那是因為他沒有姐妹,父親沒有女兒。家裡的下人們都悄悄議論,可惜,大人這樣的風采,即便不能多子,起碼也該兒女雙全。不過,他們也說,大人對個小子都這樣溺愛,若是閨女,大概會寵到天上去。

對此,母親卻像沒有太多企盼,比如平日裡帶萱草,初一十五拜送子觀音扯娃娃什麼的。母親是個很容易知足的女人。

西林覺羅(鄂)氏像每一戶最早從龍入關的老八旗一樣,有根基,有家底。簪纓門第,仆婢也大都世代相承,他們雖世代效力一府,卻也不乏見識,時下風行嚴父孝子,只不過大多嚴父名為教子,外張內弛,明束暗縱,可鄂大人是明著寵。

對於父親的溺愛,容安知道,除了自己是獨根獨苗,還有別的原因,大概就是歉疚。他隱約的聽老家人們說過,十三年前,早在自己出生之時,父親曾獨走西南蠻方,一去四年,拋下家中的孤兒寡母(四年音訊皆無,生死不知,母親形同活寡)。母親剜目救子,就是在那個孤立無援,母子相依為命的時候。後來父親回來了,也許是母親的壯舉深深震撼了他,讓不羈的浪子回了頭,從此安身服業,修身養性。父親甚至一改許多少年時的積習,不聽笙歌,不飲花酒,就連茶,也只喝產自西南的一種苦茶。他和母親,更是夫妻和順,相敬如賓。母親端莊溫婉,卻算不上美麗,他不知多少次聽人私下品評,母親和父親的不般配,可父親從未在意,不納妾,也不收房,這在旗人世家幾乎是絕無僅有。父親疼他,也多半因為母親,每次他若受了半點委屈,父親的語氣就會特別溫柔:「你娘該心疼了……」

容安七歲才學騎馬。人家初學騎馬的,也不過選匹略矮些的,鄂爾泰卻萬里迢迢託人捎來了匹矮種馬,聽說是四川、雲南那邊的,還是名種,能跟大宛、烏孫齊名。那小短腿,若是頭頸利落些,老實些,假託是頭小驢也就罷了,起碼不引人注意,偏偏甩著一頭異常飄逸鮮艷的小鬃毛,滿場里歡騰騰地跑,生怕人不知道鄂府大公子的殊遇。學馬的前一宿,鄂爾泰還給馬鞍上加了個軟墊兒,大紅大粉的牡丹紋錦。小兄弟們都笑開了鍋,容安的臉漲得紅過牡丹:「我不要!女孩兒家才用這個!」

鄂爾泰也覺得不妥:「孫大娘就愛選這樣的花色。」搖搖頭拿走了。

以為就作罷了,第二天,又換了個樸素的蘭花布厚棉墊子,鄂爾泰還很滿意:「這回還差不多。」

「我不是說花樣!我是說墊子!」容安氣得在地上左腳右腳輪著跺,「我不要!就不要!」

「乖,聽話,馬鞍子太硬,硌破了皮,你娘該心疼了。」

結果第一次上馬,是淚汪汪被爹抱上去的。

真是一輩子也洗不清了。

不過到了晚上,淚汪汪的換做小弟兄們了,嬌生慣養的少爺們那尊貴無比的胝尾無不磨得皮脫肉腫。

容安得以保全屁股,得意洋洋,要下馬來,卻忘了師傅教過的,出於天□□,右腳脫了鐙,從身前繞過來,左腳也離了鐙,想就這麼臉背著馬跳下來。

鄂爾泰按住他的腿:「別這樣。這麼跳下來,容易閃了腰,存了小腿。」然後扶著他坐好,讓他又重新把右腿向後從馬臀上跨過去,左腳還穩穩蹬著鐙,臉朝著馬,右腳慢慢落了地。

「凡事要安穩,別圖快,別圖好看。」

這是父親給他最初最深的印象。

容安個子長得快,待得長腿輕鬆跨上高頭大馬,小矮馬還是那麼歡騰那麼矮,就像所有無法抹去的童年糗跡。這被弘普嘲笑了四五年,直到近年來開始調侃他和珀硌才作罷。

不過他也有讓小弟兄們羨慕的,那就是自家的冰糖葫蘆!要說北京城到了冬天哪條衚衕沒有冰糖葫蘆?他家的可不同,那是父親自己做的!廚娘三嬸兒最會挑山楂,又大又紅又新鮮,父親精心將每一顆劈做兩半,去了核兒,添上餡兒,有四顆一串的,五顆一串的,七顆一串的,最多九顆一串,每顆里餡子都不重樣兒,蘸了糖稀風中一凍,又酥又脆,滿頰香甜,若是就這麼爬上床去,夢都裹著一層冰糖,可父親不許,多少次了,從床上抓他下來漱口擦牙,還要嚇唬他:「睡前不擦牙,牙里生蟲的。」

「生蟲了怎麼辦?」

「生蟲了就得拔。」

他驚恐:「怎麼拔?」

「見過火鉗子么?這麼長,燒得通紅,伸到嘴裡去,夾住牙……」

「不要聽,不要聽了!」

這幾乎成了兒時最恐怖的記憶,從此容安學會了睡前醒后乖乖擦牙,青鹽是裝在竹筒里烘過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八歲學射箭,弓弦也是鄂爾泰讓師傅調過的,拉著輕鬆,卻射不遠。對此鄂爾泰也有話說:「射不主皮,為力不同料。」安慰他射得遠不遠有沒有勁兒都沒關係,關鍵是射到靶了,射到就行了!可那靶近在咫尺不說,尺寸比人家的大著一倍呢。

九歲念書習字。容安已故的祖父曾為國子監祭酒,府中書房簡直就是彝倫堂的縮影,藏書可謂浩如煙海,容安自然可以隨性取閱,也不用顧忌什麼正襟危坐的姿勢,因為他爹又給了一記寬心丸,『寢不屍,居不客』,在自己家裡,就是要隨意一些,男子漢,不用做什麼都縮手縮腳的。所以他大可吃著茶食看書,不過,躺著看書可不行。鄂爾泰幾次拉著他起來:「傷眼睛。」。他的眼睛胎中帶病,不過,在他記事之初就已經大愈,所以對那份病痛記憶不深。可有一樣,卻是深入肺腑永不忘記的,那就是母親的眼睛。母親的一隻左眼,是假的,真的那一隻,曾被生生剜了出來,為的是醫治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不堪回首,大人們都不願意提。父親告訴他,只要記得該怎樣孝敬母親就好。

對於如此放任的教養,別人猶可,鄂夫人不無擔心:「將來怎麼辦呢?你看他日常往來的,都是名門子弟,將來人家一個個出息了,安兒呢?」

鄂爾泰一笑:「什麼名門望族,都是累世連代堆出來的,所以說,一個人的出身,不在他自己,在他爹。你呀——」他摸了摸兒子的頭,「玩兒你的去,只記得兩樣,修身,別傷著累著,修心,別生惡念做惡事,就行了。」

「容安能指望你?你看你整日里遊手好閒的。」胤祿說這句話的時候,鄂爾泰在翻書,他自己正拿根兒草棍兒捅籠子里的鳥兒。

「看什麼書呢?」逗完了鳥兒,胤祿瞄了一眼鄂爾泰,「這什麼?《行水金鑒》?《兩河經略》?《治水荃蹄》?好書啊好書。」胤祿還拍了拍手,「只不過,時至今日,還指望著會派你去治水?挑水到有你的份兒。」

鄂爾泰不氣到笑了:「你去茶館說象聲兒去吧,我去幫你挑籠子,好不好?」

允祿擺擺手:「不稀罕。就你這個子,挑籠子都不穩當,當真是,『空負天生八尺軀』。」

「都是以前常看的書,這些年也沒動過,才拿出來晒晒。圭璋現在做著河道,有什麼不周全的,得幫他琢磨琢磨。」

「圭璋?你那位二舅爺?」允祿哼了兩聲,「要說最精的就是你那老丈人,這些年他也算是順風順水,什麼琅玕阿,圭璋阿,明明是頑石,硬是裝成美玉……呃,咳咳,我可沒說你家那口子阿。怎麼不見他提拔提拔你?老狐狸,他是看準了,我皇帝老子這一朝,是絕難再啟用你,不如留著給他那兩個沒用的兒子溜縫兒。」

「有什麼關係,你剛還說,我太閑了。再說……我欠珞珈的,太多。」

「就你這樣子,想加官進爵?猴年馬月吧。」。

「不是猴年馬月。」鄂爾泰道,「是,虎風龍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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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夢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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