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改土歸流

5.改土歸流

「你什麼時候搭上我四哥的?」

這句話真是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大清律例明令禁止官員狎妓,那麼滿朝文武們該如何疏導他們的旺盛神氣呢?於是變而通之去『狎優』,就是優伶、孌童一類的,大多是相貌較好之年輕男子,所以時下男風大盛。當然,事情有兩面,對於那些不好男風的純爺們兒們,尤其是長相有幾分清秀的,就變得異常緊張異常敏感,平日里最忌諱的就是被這種不清不渾的歪話掃到了。

鄂爾泰又何止是清秀?更兼著,自古臣之於君,那份兒從一而終捨生忘死的痴心勁兒,本就有點兒情人之間的曖昧,哪堪允祿說得這麼露骨。

他氣阿。從宮裡出來,越想越不對勁兒,君臣間那個默契,都幾乎是眾目睽睽下眉來眼去了,他才不信他們是頭回奏對。這裡面一定有些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本來呢,他這一世,外人看似碌碌無為,他自己覺得,有兩件是最得意的,哪個皇兄御弟也比不了的!一是能娶妻如此。李福晉的姿容,別說是一般兄弟們的妻室,就是後宮妃嬪之中差可相媲的,也是絕無僅有。雖然,她沒有什麼冠冕堂皇的姓氏,不過只有他知道,她骨子流的血有多金貴——哦不,鄂爾泰也知道。

另一件就是交友如鄂爾泰。雖然平日里插科打諢,可他心裡不知道多推崇這個大隱於朝的朋友,不錯,十幾年來鄂爾泰官運坎坷,盤桓不前,可是沒人比允祿心裡更清楚,鄂爾泰的前程,當年正是他鄂爾泰自己斷送。既能斷送,便能接續,什麼一鳴驚人一飛衝天,差的只是時機。以他的風骨,本就不願結交權貴,更何況前朝聖祖年間,忌諱內臣與皇子結交,本以為,他只有自己這麼一個皇子朋友——唯一一個,那有多可貴,自己也好高自標置啊。沒想到他不出手則已,出手便搭上了當今天子。

對!就是『搭』上。

還瞞著自己!允祿心裡酸溜溜的,竟有些醋意,出了宮就特特趕到鄂府,不想鄂爾泰卻於途中被人請去了御史府,也就是鄂夫人的娘家。允祿聽說鼻子里一哼——指不定那兩個紈絝舅爺又出了什麼幺蛾子。這都過了中午,允祿在廳里轉來轉去,想了好幾種問法,不想一見面,出口就是最難聽那一種。因為鄂爾泰實在太氣人了,磨蹭了那麼久才趕回來,見了他——堂堂准王爺,一身明晃晃的團龍補服,金燦燦眼巴巴的等著,只說了三個字:

「等會兒。」

還有一個字是毫無意義的,就一頭扎進內宅了,八成是怕鄂夫人惦記著自己胞兄,去安慰去了。

等他終於出來時,允祿還有一份好氣么?

鄂爾泰體味著這個字:「搭……」不以為意,還順口說道,「白衫眠古巷,紅索搭高枝。」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允祿大聲道:「什麼?」

「你不是勸我要上進么?有什麼不對?」

「這……你別扯開話題,我問你,你敢說,前朝聖祖年間,你不曾認得當今皇上?」

「我職位再低,也是朝廷命官,在京供職,難道會不認得雍親王么?」

堵得好。允祿再一次瞪著眼:「這……」

鄂爾泰開始打岔:「聽聞十六爺午膳都未用,容安他額娘說,廚房今日好像試新點心,您將就著墊補些?」

「不吃不吃,不弄清楚了,什麼山珍海味也吃不下。」

「添歲——」鄂爾泰喚來一直候在門外待傳的僕人,「去到街口買幾個茶葉蛋回來,十六爺吃不下別的。」

「誒!」添歲答應得一個歡,他好想看活王爺吃一個子兒一碗的茶葉蛋。

未遂。

允祿叱道:「去去去,添歲呢,添亂!」

「誒?」允祿忽然又挑起眉毛來,「會開玩笑了?」

果然鄂爾泰含著微笑。

允祿道:「心情好?想著這回『搭』通了天梯,皇上有可能准你去雲南?」過了一會兒又道:「還想去?還不死心?」

「血還在流,心就不死。」

皇上終於合上奏摺,眼睛有些酸,伸手想揉揉,一抬肩臂——疼,是有多久一動沒動了。

天色都發暗了。

實在是那四個字,字字入心入肺。

改土歸流。

改世代傳襲的土官為朝廷任命的流官,移風易俗,推行王化,根治歷朝歷代在西南各省、各族間的積弊。

切中要害,痛徹!

自古以來,普天下的種族除卻漢族外,其餘按照方位可以分為東夷、南蠻、西戎和北狄。其中東夷早已漢化,北狄曾多次入主中原一統天下,比如元朝和清朝,那麼真正的外族,指得就是西南和西北的南蠻和西戎。所謂異族異心,外族之亂,一直是歷朝歷代當政者的心腹大患,既然朝廷力有不逮,不如就想個以土製土的辦法,就是所謂的土司制了。這其實可以上述到唐朝,安史之亂后,封賜藩鎮就是土司的雛形。到了元朝,土司制開始正式施行,也就是在外族大量聚居的西南和西北,在某些族中選一些最有本事、有威望的作為首領,幫助朝廷管理他們的族人。這些頭領多半就是原來的酋長,只是受了朝廷封賜,『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統其兵、世襲其職、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最大的土司可至宣慰使,轄地介於省與州府之間,下面還有土知府,土知州這樣的文官,也有土千總、土把總這樣的武官。土司制從設立之初就體現出朝廷對於治理外族的疲軟,到了明朝時,早已是弊病百出,不同族的土司相互廝殺爭奪土地物資,同族內的族人也要相互廝殺爭奪繼承權。更有甚者,因為西南西北臨近國境,有些心懷叵測的土司與外國相互勾結,圖謀不軌。至於土官們無視朝廷法紀、排斥流官、欺凌族人、強霸土地,就更是司空見慣。

早在前明時,朝廷就開始嘗試改土歸流,在土司氣焰最炙的地方強行增設流官,加以控制。可是西南西北何其遼闊,百夷諸族何其複雜,這些土官們歷經千百年,早呈割據一方之勢,更何況,只要當政者意志稍有不堅——瞻前顧後左右搖擺,執行者心思稍有不純——渾水摸魚以權謀私,就都有可能前功盡廢。所以所謂的改土歸流推行起來困難重重,朝廷的流官只是形同虛設,朝廷的政令也只是一紙空文。整個前明也未能改善的問題就遺留到了大清。清朝開國以後,西南一帶是三藩的封地,朝廷根本無法干涉。康熙初年,清軍經過八年惡戰才平定了三藩,元氣大傷,對於多為吳氏舊部的土司們,已經無力再一網打盡,於是便以籠絡安撫為主,更別提什麼『改土』了。到了康熙末年,盛世浮華,事事力不從心,便將此事擱置了。

可以說,對於徹底的改土歸流,自元至今,無一個君主敢勇當先,無一個種族甘心賓服,無一個能臣旋乾轉坤。的確,想要行此震古爍今之大變革,要有拔山扛鼎之大氣魄,經天緯地之大才華。

鄂爾泰,或許就是這個人。

從手中的奏摺上,雍正皇帝開始相信這一點。這麼大刀闊斧,這麼鞭辟入裡,這麼巨細無遺,可謂是前所未有。最打動皇上的歸攏起來有兩點,第一是撤去土司后,朝廷可以真正的掌控茶馬交易,這樣就可以牢牢控制外族甚至鄰國的馬匹貯備,雖說不能完全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卻能很大程度上削弱敵方軍資,簡單說就是最大程度的減少戰事,即便作戰,也是立於不敗。

另一方面,重劃疆域,興修水利,促進農耕,取締朝廷的不法官員和土司私設的苛捐雜稅由官府統一重劃,充盈國庫,起碼眼下,可以就近支援西北。簡單說就是開源節流。

這與當時雍正的兩件心事不謀而合,第一,想贏卻不想打,第二點更簡單,缺錢。

也許,他們君臣,才是順天承意改土歸流第一人!

雍正只覺得熱血沸騰——十年功夫沒有白等。坐不住了,抽出盤在炕桌下發麻的兩條腿,腳就往地上划拉。

一個太監,尤其是成功的御前太監,最擅長的就是眼疾手快。慌得蘇培盛連跪帶爬地給皇上套鞋。

以下是皇上興奮來回疾走時的獨白:

邊走還邊敲打摺子:「這裡說,革——『日月革而晨昏定,天地革而四時成』,痛快!」

「皇考責朕『無常』,可是為了革故鼎新,朕寧為這千古第一善變!」

「朝野譏朕『性吝』,可是為了節用裕民,朕願作這天下第一孤寒!」

蘇培盛聽得一愣一愣的。

雍正停下腳:「你怎麼不說話?」

這話亦贊亦毀似褒似貶,連客家話都出來了,實在沒法兒介面阿。怹是皇上,人上人,怎麼自謙自嘲甚至下罪己詔,都沒關係,可是人下人,那是一個字兒都不能說錯的。太監已經沒了下頭,必須時時刻刻想著保上頭。成功太監第二擅長的,就是打馬虎眼:

「這,這麼深奧,奴才不懂啊。」

雍正一頓,啞然失笑:「你當然不懂,朕此時真想跟毅庵做一番長談。」

慢著,毅庵……成功太監第三擅長的,是記性要好,蘇培盛腦子轉了一轉就想起來了,哦,那是那位鄂大人的表字啊。這就稱呼表字了?鄂大人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可是鄂爾泰畢竟官微,一日召見兩次太過招搖,雍正想了想,道:「傳田從典。」

「現……現在?」

「就是現在!朕知道,他年老多病,所以趁著現在,天色也不晚吶。」

「喳……」

年老多病的田從典一溜兒小跑來的,一進來,一股很沖的天王補心丹味兒。

雍正有些不滿:「這麼慢,天都快黑了!」

「回皇上,是,天都快亮了……」

雍正一怔,難道看奏摺竟然徹夜?

「蘇培盛!」

「奴才在!」

「什麼時辰了?」

「丑時三刻。」

「當真?朕怎麼不曾用膳?!」

「遵照皇上旨意,晚膳從簡,是杏仁銀耳羹、燕窩白鴨子,玉珍膾,就是進得不多。」

自己當真專心到如此別無旁騖?雍正朝那邊一看,果然桌上還擺著三個殘盞,都白乎乎的。

「嗯?」

蘇培盛笑了。成功太監還要有一個額外擅長,就是在適當的時侯開點兒適當的小玩笑:「奴才聽萬歲爺講過古人『吃墨』的故事。萬歲爺這麼專心致志的,奴才真怕弄混了,上得都是這白色的。」

雍正此時心情大好,聽后哈哈大笑:「你個奴才,都賞你了!」

「喳!」

蘇培盛激動得手抖!

爺爺不吃,爺爺拿去給你張起麟看,真比打你老小子一個大耳刮子都過癮,你得了一盅就宮裡宮外的顯擺,爺爺得了三盅,還是萬歲爺吃過的,帶著龍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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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夢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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