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大鬧天宮

2.大鬧天宮

黃曆上寫著,初七這一天好,宜移徙,宜入宅,是近日裡最恰當的好日子。就是急了些。一切都發生得猝不及防,即便是天大的喜訊,突然劈頭蓋腦砸下來,也讓人燙手焦心。

老皇帝的心思本也不難琢磨,父母疼幺兒,何況是一個自幼伶俐及長無爭的,這在普通人家還不算什麼,可在這雲譎波詭的宮廷之中就顯得格外可貴,格外惹人疼。老皇帝不止一次對人說過,別看他像是沒心沒肺的,那一點孝心倒是真的,朕也期頤人瑞,到時候,若有誰真能做到斑衣戲彩,這麼多兒孫,也就只有老十六了。

可是老皇帝這份心機,就太深晦了。

聖祖康熙爺,明明赫赫風光了一個甲子,也轟轟烈烈燒光了國庫里的儲銀,四十幾個兒女,嫁娶封賜,樣樣都需要銀子,更何況胤祿排行十六,前面還有好幾個沒封王的兄長,即便偏心抬舉,也不能太超群越輩了。正巧這個時候,庄親王府長史上奏,老莊王博果鐸病重彌留,王府中連裝殮之物都準備了,請旨御駕探視。年近古稀的老皇帝自身本也是七病八痛,但還是決定親自探望這位不久人世的老堂兄,宮裡傳出的旨意是,『御駕躬臨,餘人勿擾』。

庄王家人自是感激涕零,想著老哥兒兩個或有些不為外人道的陳年私房話,或涉及到什麼宮閨秘聞,是以在御定那一日,一早清場退得乾乾淨淨。

老皇帝便攜了胤祿,來到庄親王府,入了卧室,唯一一個太監也悄然退出,候旨門外。

室內空無一人,燭光慘淡,老王一把支離瘦骨獨卧病榻,好一幅凄涼晚景。

(皇上降旨旁人勿擾,哪個敢抗旨?自然空無一人。)

老皇帝當即勃然大怒:「荒唐!真是久病床前無孝子,庄王子侄何其不孝!老哥哥榻前豈能無人服侍??朕雖無功於宗廟,幸而多育多子,來人吶,傳旨將——既然胤祿在這兒,就是他了——將胤祿過繼庄王,侍奉病榻!」

誰看不出這裡面的門道?雖說皇子變成了世子,可老王時日不多,指日即可繼承王位,那些正兒八經的皇子呢,多少還沒定爵分府呢。既要『侍奉病榻』,當然要從現在的府邸搬到庄王府,老王病情堪憂,指不定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遷徙與白事相衝,一步遲了,後面的事也就無法順理成章,所以必須得趕在這前頭。

是以府中連日來忙亂異常。

李福晉治內嚴,深宅大院,一重門牆一道規矩,外頭的僕人進不了後堂,是以收拾主子私物,就是幾十個下人,搬箱挪櫃,忙得團團直轉。

本來一早晨,常嬤嬤失手打碎了一隻玉篦子,李福晉心中就存著氣惱,東西倒沒什麼,意頭卻不好,可遷宅是好日子,就忍住了沒發作。下人們都提心弔膽的,卻越忙越出錯,小太監劉順兒又一個不留神摔了口箱子,箱裡面呼啦啦灑出來一大堆,忙得趴下拾掇。

李福晉坐在屏風後面,隔著鏤空的夔紋站牙,看得清楚。身邊婢女凝香看著福晉臉色不善,開口叱道:「小心著些,那是大格格的東西。」

李福晉卻道:「不用了。」

凝香畢恭畢敬的:「您說什麼?」

「不要了,丟出去。」

這時兩個婢女又抬著書箱子出來,一個少女緊隨其後,瞧見李福晉在堂上坐著,輕快地喚道:「訥訥——」

正是大格格珀硌。

說起大格格這頗為拗口的名字,真是費了一番周章。

大格格與大阿哥弘普是一胎雙生,李福晉算是在鬼門關掙扎了兩番,千辛萬苦產下女兒,自然心有餘悸,又因為這孩子襁褓里便現出些驁性——換了奶娘就咬緊小牙不肯張口,比她哥個皮小子都讓人操心,所以便給取了個乳名,婆羅女。

胤祿一次得了一雙兒女,自然高興萬分,可惜的是大阿哥是皇孫,名諱中輩分已定,沒什麼可讓他發揮的,便潛心想給女兒取個好名字,想不到福晉搶了先一語定音——婆羅女。他當然知道,這是佛經中的故事,婆羅女是地藏王菩薩的往世法身,也是千古傳頌的孝女,可是……總覺得,如朝露初蕾般嬌嫩的愛女名中有個『婆』,總歸不那麼妥當,就耐下心來同夫人商議,再說了,直名不諱,對佛祖也不敬阿,李福晉想了想便寫下——珀珞。

看來夫人是鐵了心要用這兩個音,不過這回好歹看著像個女孩兒,只是,胤祿又想起,這名字重了好友之妻的閨名。本來,非親非戚的名字重了也沒什麼,可是雖然沒明說,一家有兒一家有女,說不定以後就成了親戚呢,胤祿想想就覺得很高興,可不能讓好事壞在一開頭。大格格都快四歲了,鄂爾泰才回到京城,聽說之後說道:「那就改成硌吧,祿祿如玉不如硌硌如石。」

「好,好!」對於好友的學識見識,胤祿一向推崇不已。

李福晉聽了這般解釋,似笑非笑,諱莫如深。

對於複雜的事,胤祿一向不會多想。

皆大歡喜。

珀硌長大之後從容安口中得知,他額娘閨名中的確有個『珞』字,珞和硌,一個玉,一個石,而他阿瑪卻說,祿祿如玉不如珞珞如石。說者當然無意,聽者未必無心。也許,這就是鄂夫人一直對她敬而遠之的由頭。

珀硌看到了散開的箱子和掉了一地的驢皮影兒,想起剛才已聽到母親的話,『不要了,都扔了』,反駁道:

「怎麼不要呢!」

李福晉道:「這些下九流的玩意兒,也是該收在閨中的?」

「這是生辰的時候鄂叔叔送來的。」

誰送來的不要緊,關鍵是那齣戲,大鬧天宮,一隻無法無天的猴子?本已不聽話,還想上天是不是!想想都心煩。

「額娘說不要,就留不得。」

「您得說出個道理來。」

又來了,那明媚而倔強的大眼睛……

李福晉心中更煩:「等過去那邊府里,老王薨了,家喪服孝,這玩鬧的東西不合適!」

「我和大哥天天替阿瑪侍奉湯藥,給爺爺演『大鬧天宮』,爺爺一高興,興許病就好了呢。」

繼爺爺病好了,你親爹往哪兒擺?這女孩子天真執拗又善良,卻讓李福晉心頭火起:

「那邊王府中人本就多,我們一家子又過去了,這麼多家什往哪裡擱!」

「別的都不要了,就留這一箱子,總放得下了吧?」

「你就這樣頂撞額娘?」

珀硌不說話了,可那神情分明還是不服氣。

更加激怒了李福晉,想自己幼時,不是這樣的……母親早亡,父親不在身邊,常年教養自己的,是不矜而庄的祖母。祖母不常發怒,只要臉色一沉,她忙得跪倒告饒:「芸兒知錯了,芸兒全都改,奶奶別生氣。」

錯與不錯,其實並沒反思過,改與不改,也另當別論,只是,她從不曾頂撞過,對峙過。她小心翼翼地踏著長輩們鋪設好的一條路,這條路高步雲衢,直抵龍門。而她的女兒,她九死一生生下的親骨肉,那樣貌明明像極了她,可性子卻……

她一眼看到珀硌衣領外綴著的銀鎖,是它,就是它!都說苗銀有靈性,是這塊鎖的氣息感染了女兒,經年累月的,她變得倔強,變得忤逆,變得不再像自己的女兒!

系在頸上的銀鏈子極細,一把便被扯開搭扣,李福晉手一揚,那銀鎖便丟到外面去。

「訥訥!」

「站住!」李福晉道,「不許撿!」

珀硌頓了一下,又向外走去。

李福晉怒道:「攔著她!」

凝香和劉順兒雙雙擋在珀硌面前,為難的:「大格格,您就別惹福晉生氣了。」

「錯了沒有!」李福晉已站起身。

珀硌抿住嘴。

那神情……真讓人生氣。李福晉回身,一口箱子里正好放著把藤條,便一指。

常嬤嬤猶豫了好半天,福晉的性情她是知道的,只好拿了送過去,一邊又向珀硌使眼色,那意思當然是讓她服軟,她也當然沒理會。

李福晉道:「你大了,十三了,訥訥便管教不得,打不得了,是不是?」

「誒?」一個長音從外面傳來,「這什麼呀?大鬧天宮啊,好東西!」

正是弘普,打量地上的皮影兒,嘖嘖道:「這畫工,這敷彩,真精緻,妹子你平時藏著像個寶似的也不讓人打開,現在不要了?不要別扔,給大哥啊!」

李福晉皺了皺眉,一家子金枝玉葉,沒一個顧著身份的。什麼大鬧天宮是街市上演給三教九流看的,哪上得了檯面!

弘普這下看出來氣氛不對了,收了笑:「怎麼了這是?妹子又惹訥訥生氣了?」

李福晉咬著牙:「說,錯了沒有!」

珀硌就是不說話。

弘普撓撓頭,妹妹有難當大哥的自當挺身而出,可那藤條也看著著實嚇人,招呼到身上疼疼也便罷了,要是掃著眉梢眼角,破了他的俊俏相兒,該讓狐朋狗友們笑話了。

卻聽外面一陣嘈雜。

弘普心中一喜,救星還巢。

合著是老天也怕寂寞,胤祿就這麼應運而生,有他在的地方,永遠熱熱鬧鬧,尋常一個下馬回府,也要惹出天大的動靜。准王爺胤祿就這麼風風火火的進來了。

進來第一句:「呦,『大鬧天宮』啊?」

李福晉這回沉默了。

胤祿卻道:「不好。」

奴才們都在想,這要繼承王位的人,身份不同,眼界也變了。

只聽允祿道:「燈影兒戲,生旦凈末一擔挑,都是一個人唱,太乏味了,大鬧天宮得看徽劇,《安天會》!程傲天的孫猴子,花若錦的李天王,賽九江的楊二郎,那多熱鬧啊,哪天阿瑪帶你們看去。」

這回連奴才們也都沉默了。

李福晉哼了聲:「你寵吧,寵得她一個姑娘家沒規沒矩,還要上天呢!」

「哪逃得出福晉的五指山呢。」胤祿賠笑道:「管教得是!管教得對!可是別撿今天啊,今天喬遷,打罵哭了可不吉利。」

李福晉冷笑道:「咱們家的格格也會哭?也能打哭罵哭?」

「不哭,拉著臉也不好啊,不漂亮,也不吉祥阿。」胤祿轉頭看著女兒,「來,給阿瑪笑一個。」

小冰柱又冷又硬,一副無堅可摧的犟勁兒,被這麼一暖,反倒有點開化了。

胤祿繼續加勁兒:「來來,好閨女,小祖宗,笑一個!」

珀硌努力寒住小臉,可眼淚不爭氣,滑下去,聚在下頜上,凝成一滴,就是不肯落下去。

不愛哭的女孩子,眼淚格外矜貴。

鄂爾泰已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拍了拍容安肩膀。

「阿瑪?」容安正滿心關切地往裡面看。

鄂爾泰點了點頭,容安便俯身撿起地上的銀鎖,又有點猶豫,給她?怎麼給她啊?

鄂爾泰將手微一翻,一覆。

容安會意,依舊有些靦腆,走進屋內見禮:「給十六爺、福晉請安。」

李福晉聞聲轉過臉來。容安本就生得高,又在貪長的年紀,只幾日不見,又有些變化了,這一站一打千,依稀就是乃父的輪廓了,李福晉看著他,眼前有些模糊……可他抬起臉,那柔美的眉目衝破了她的臆念,到底還是英氣不足。

胤祿一拍腦袋:「你看我這記性,邀了你爺兒兩個,給忘了,快起身起身。」一邊迎著鄂爾泰,「你看,我這大鳩忙著去占鵲巢,把正經事都忘了。」

聽在李福晉耳中,很是逆耳,這過繼的聖旨一下,胤祿明著沒說什麼,話里話外都是暗諷自嘲,說到底,心裡是愧得慌,不想占將死的人便宜,何況是堂大爺,更不想跟人家親兒子侄子爭王位。可是又沒讓他明爭暗奪,老皇帝什麼都安排好了,幾乎是坐享其成,就算不能明上摺子謝恩也該進宮磕個頭啊,真是不知好歹,難怪永遠無法躋身皇權,只當著個主管宮中吃喝玩樂的內務府差事。

「我是父皇的親兒子,就這麼無功無過地耗他個幾年,不是親王也是郡王。這一來何苦呢,落這個話柄」。

果然,胤祿開始抱怨。

鄂爾泰很隨意的,就像聽了什麼普通人家的家常話:「不違,如愚。」

很多年了,李福晉從這個人的臉上,話中,再也看不進他的心裡,也就不去多想了。

胤祿是個善於遺忘的人,善忘的人,最容易快樂,當聽容安說要給珀硌變個戲法兒時,就興緻勃勃地去圍觀了。

「大格格——」容安道,一邊伸出手,「您看著——」

手攤開,是一根頭髮。

「這是孫大聖的毫毛,吹口氣,就變成——」容安說著吹了口氣,飛快地一翻手掌。

「哎呦——」那銀鎖從袖子里掉出來,慌得容安一把接住。

演砸了。

珀珞卻咯咯笑個不停。

百藝爭鳴的盛世,魚龍曼衍的京師,又有這麼貪玩的父兄,多精彩的雜耍沒見過?有心的表演難以打動,倒是無心的過失惹人發笑。

胤祿父子兩哈哈大笑,鄂爾泰也笑了,連福晉都抿著嘴。

只有容安好不尷尬,紅了臉,躲到鄂爾泰身後去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祈夢石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祈夢石
上一章下一章

2.大鬧天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