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六十八)

68.(六十八)

謝成韞領着老鬼,不知疲倦地一路狂飆。

出天墉城二百里地時,老鬼還能抽個空暗自樂呵樂呵,心情就好像那頭一回見到毛腳女婿的准丈母娘:嘿,這姑娘,體力忒好!經得起折騰!

出天墉城四百里地時,老鬼開始喘著粗氣尋思:嘶,這姑娘是鐵打的么,怎,怎的不知疲倦?

出天墉城五百里地時,老鬼腳軟成泥,由於呼吸不暢,神志也有些不清起來,一晃神兒,被謝成韞甩開幾丈遠。他還未來得及趁機喘上一口大粗氣,幾丈開外的那團白影兒驟然一個急剎,風馳電掣般調轉方向,如一陣旋風刮過,呼嘯著將他連根拔起,席捲而走。

待出得天墉城八百里地時,被謝成韞拖着跑的老鬼憂傷地想:我可能等不到小友生兒子的那一天了……

是以,當他全須全尾地站在唐樓面前時,心中竟然生出一股劫後餘生的感慨。當真是,一眨眼,恍若隔世啊……

唐樓趴卧在床上,頭朝外,雙眼緊閉,一張顛倒眾生的臉死氣沉沉,白得像紙,不見血色。

老鬼上前,將蓋在唐樓身上的薄被掀開一半,露出他赤-裸的上半身來。

謝成韞看了一眼,心猛地提起,再不敢看下去,慌亂地移開目光。

即便那傷口已經被謝初今簡單處理過,血已經止住,看上去仍是那般刺目。觸目驚心的一條,橫亘在他的背上,也橫亘在了她的心上。

老鬼彎下腰看了看唐樓的傷口,將被子重新拉了上去,坐在床沿,神情肅穆地探起他的脈象。

謝成韞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盯着老鬼探脈的手,焦灼地等待着他的結論。

度日如年。

終於等到老鬼把完脈。

謝成韞迫不及待地問道:「聖醫,如何?」

老鬼先嘆了口氣,再搖了搖頭。

謝成韞一顆心頓時跌落谷底。

夙遲爾道:「老伯,你搖頭是甚麼意思嘛?能不能把話說清楚了,能不能不要嚇唬人?」

老鬼又連嘆三聲。

謝成韞穩了穩心神,問道:「聖醫,他到底是什麼情況?有救……還是沒救?」

「不妙!」

謝成韞眼眸一亮,「不妙,卻是有救?」

老鬼萬分沉痛地說道:「麻煩!」

謝初今抽了抽嘴角,「老伯,現在不是惜字如金的時候……」

老鬼捋了捋花白的山羊須,娓娓道來,「這出劍之人修為高深且下手狠毒,這一劍定是傾盡全力,以至於不光留下了一個這麼深的傷口,還牽動到了他心口的舊傷。背上的傷好說,不過是皮肉傷而已,但這心口的舊傷卻是難辦,難辦至極啊!」

謝成韞道:「難辦卻並非無解,要怎麼做,聖醫但說無妨。再難,我也願一試。」

「想必諸位也都清楚,心乃是人身上最為脆弱敏感的部位。一旦被傷到,稍有差池便會一命嗚呼。小友這心口舊傷雖麻煩,確實尚未到藥石無治的地步。但,這所需的藥材,卻也難尋。一共需要五味藥材,我手頭現下只湊得出四味。」

「剩下的一味是什麼?」

「麒麟草。這種草通常長在深山老林,須於每日卯時采一株新鮮且帶有晨露的麒麟草,碾成汁方可入葯,與其他四位藥材一道煎煮,連服半個月。」

「行!」謝成韞不假思索道,「我去找麒麟草。」

見她一副隨時準備奪門而出的架勢,老鬼抖了抖眉毛,搖頭道:「找麒麟草這種簡單的事就交給其他人罷,待會兒我還有更要緊的事吩咐你。」目光掃視一周,指著謝初今道,「這麼高大壯實的一個小夥子,做這跑腿之事正好,你說是也不是?」

「麒麟草長甚麼樣兒?」謝初今雙手抱胸,挑了挑眉。每日天不亮就得出門往深山老林里跑,接着還得馬不停蹄地趕回來,連着半個月天天如此。這種簡單的事?當小爺我傻是罷?

夙遲爾撓了撓頭,道:「初今哥哥,我也未曾見過。」

「我知道……」門外響起一道遲疑的聲音。

眾人齊齊轉頭一看,是天未。

老鬼見到天未出現,眼中閃過一絲震驚和不可思議。

謝初今問道:「天未,你知道麒麟草?」

「一聽到這個名字,我腦中就浮現出了它的樣子。」天未看着老鬼,問道,「老伯,可是一種紫色的藥草?」

老鬼已從方才的震驚中平復,目光中的震驚消失不見,點頭道:「正是。」

「好樣的,天未。」謝初今走到天未身邊,拍了拍他的背,「你先去睡覺,丑時我來叫你,咱們一道進山。」

天未聽話地出去了。

眾人重新把目光轉到老鬼身上,等他繼續說下去,沒想到,他卻像入了定,一言不發了。

謝成韞只好主動問道:「聖醫,那我呢?我要做甚麼?」

「你?」老鬼回過神,高深地笑了笑,「自然是,照顧他。我這小友最是惜命,明知危險的事他是不會輕易為之的,除非是他心甘情願,否則沒人能傷得了他。姑娘,老頭子若是猜得沒錯,這小子是為了你才受的傷罷?」

「聖醫說得沒錯。」謝成韞黯然。

「他傷成這樣,夜裏總得有人守着罷?喝葯總得有人喂罷?等醒了以後飲食起居總得有人貼身伺候着罷?既然是為你受的傷,你不伺候他誰伺候?他這傷,說白了就是一個字,『養』。得好好將養著,悉心照料著,養好之前凡是都要順着他的意,萬萬不可令他憂心,否則前功盡棄。」

謝成韞深吸一口氣,道:「我知道了。」

謝初今明白過來,敢情這老頭兒說了這麼多就一個主題,你們都得給我好好伺候着這位躺着的唐大爺,他要是說一你們不能說二,他要是往東你們不能往西……

老鬼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下來,差點被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頗有些功德圓滿之感,他得意地端詳著唐樓的睡顏:小友啊小友,老頭子只能幫你到這兒啦,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

夜闌風靜,油燈中燃著一簇微弱的燈火,一室昏黃。

唐樓側着頭,眼皮顫了顫,雙眼還閉着,意識先醒了過來。吸了一口氣,入鼻一陣熟悉的幽香。睜開眼,便看到了趴在他床邊沉沉睡去的謝成韞,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靜靜地凝視着眼前的人。

從他這個角度,其實,只能看到她毛茸茸的頭頂。即使是她的頭頂,也讓他的目光溫柔繾綣。

醒來見到她,他有些意外,又有些竊喜。她可曾為他心焦?可曾為他心碎?可曾擔驚受怕?

他在這間房內嗅到了老鬼的氣息。

既然她把昏迷不醒的他又帶了回來,定然也是她不遠千里去天墉城尋的老鬼,只有她才有如此的膽識與魄力。來回奔波,想是累極,所以才會睡得這樣沉。

趴得久了,他的手腳有些麻木,背上的傷與心口內傷也令他不適難捱,卻仍是死死忍着,不敢移動分毫。

他怕吵醒她。

燈芯不解風情,「啪」的爆出一個火花,在這一室的寂靜中顯得格外響亮。

毛茸茸的頭頂動了動。

謝成韞抬起頭,閉着眼揉了揉酸脹的脖子,緩緩睜開惺忪的雙眸。

「唐公子,你醒了?」揉脖子的手一頓。

唐樓抬眸,細細欣賞着她這副難得一見的呆怔模樣。

謝成韞這還是頭一回照顧人,還是個重傷者,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做些什麼,「我,我去告訴聖醫,說你醒了。」

「別去。」唐樓趕忙制止她,「等天亮了再說罷。」

是啊,現在正是深夜,阿今的葯也要等天亮了才能取回,就算去告訴聖醫他也不能做什麼。謝成韞想了想,問他:「要不要喝點水?」

「要。」

謝成韞倒了一杯水,走到床邊,犯了難,他趴着呢,「怎麼喝?」

「姑娘可否介意幫我一把?」唐樓解釋道,「我手腳麻木多時,使不上力。」

他這副病怏怏的樣子,謝成韞又怎會拒絕。坐到床邊,將他慢慢扶了起來,靠在她身上坐着,將杯子湊到他嘴邊,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喂他喝水。

唐樓就着她的手,一邊漏一邊喝完了整杯水,即使她這伺候人的功夫連老鬼都不如,心裏仍是受用得不行。

他胸前還掛着幾滴水,順着胸部的線條一路下滑,在他胸前畫出幾條細細的水痕。

他看了看謝成韞,又低頭看了看胸前的水痕。

這一回,不用他說,謝成韞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抽出隨身攜帶的絹帕,在他胸前擦拭起來。

她的力道很輕,輕得讓他心癢。

謝成韞扶着他重新趴好,給他蓋被子時,忽然發現他後背上傷口包紮處又滲出了血來,想是方才起身時牽動了傷口之故。斑駁的一片赤色,讓她有些頭暈目眩。

「疼么?」她怔怔地看着他的後背,輕聲問道。

她的聲音柔軟得令他心內一悸。不疼,他在心裏說道。

「疼。」

「那要怎麼辦?」她一下慌了。

「你替我吹一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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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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