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55章

55.第55章

可是我不能讓你們做壞事……」

因為他不是個聖者,所以只要想到那些人,他的怨恨又覺醒了。他最不能原諒的是,一看到他們,從他們身上看到的法國,就教人想不到這塊土地上曾經長出這樣純潔的花,這樣悲壯的詩。然而那的確是事實。誰敢說不會再有第二次呢?今日的法國,不見得比淫風極盛而竟有聖處女出現的查理七世時代的法國更糟。如今廟堂是空着,遭了□□,一半已經坍毀了。可是沒有關係!上帝在裏面說過話的。

克利斯朵夫為了愛法國的緣故,竭力想找一個法國人來表示他的愛。

那時正到了三月底。克利斯朵夫不跟任何人交談,不接到任何人的信,已經有幾個月之久,除了老母每隔許多時候來幾個字。她不知道他害病,也沒把自己害病的事告訴他。他和社會的接觸只限於上音樂鋪子去拿他的活兒或是把做好的活兒送回去。他故意候哀區脫不在店中的時候去,免得和他談話。其實這種提防是多餘的:因為他只碰到一次哀區脫,而哀區脫對於他的健康問題也只淡淡的提了一二句。

正當他這樣的無聲無息,幽居獨處的時候,忽然有天早上收到羅孫太太的一封請柬,邀他去參加一個音樂夜會,說有個著名的四重奏樂隊參加表演。信寫得非常客氣,羅孫還在信末附了幾行懇切的話。他覺得那回和克利斯朵夫的爭執對自己並不怎麼體面。尤其因為從那時期,他和那位歌女鬧翻了,他自己也把她很嚴厲的批判過了。他是個爽直的漢子,從來不懷恨他得罪過的人;倘若他們不象他那麼寬宏大量,他會覺得可笑的。所以他只要高興跟他們重新相見,就會毫不遲疑的向他們伸出手去。

克利斯朵夫先是聳聳肩,賭咒說不去。但音樂會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他的決心一天天的跟着動搖了。聽不見一句話,尤其是聽不見一句音樂,使他喘不過氣來。固然他自己再三說過永遠不再上這些人家去,但到了那天,他還是去了,覺得自己沒有骨豈非常慚愧。

去的結果並不好。一旦重新走進這個政客與時髦朋友的環境,他馬上感到自己比從前更厭惡他們了:因為孤獨了幾個月,他已經不習慣這些牛鬼蛇神的嘴臉。這兒簡直沒法聽音樂:只是褻瀆音樂。克利斯朵夫決意等第一曲完了就走。

他把所有那些可憎的面目與身體掃了一眼。在客廳的那一頭,他遇到一對望着他而立刻閃開去的眼睛。跟全場那些遲鈍的目光相比,這雙眼睛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真其實的氣息使他大為驚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確的,法國式的眼睛,望起人來那麼率直:它們自己既毫無掩飾,你的一切也無從隱遁。克利斯朵夫是認識這雙眼睛的,卻不認識這雙眼睛所照耀的臉。那是一個二十至二十五歲之間的青年,小小的個子,有點兒駝背,看上去弱不禁風,沒有鬍子的臉上帶着痛苦的表情,頭髮是栗色的,五官並不端正而很細膩,那種不大對稱的長相使他的神氣不是騷動,而是惶惑,可也有它的一種魅力,似乎跟眼神的安靜不大調和。他站在一個門洞裏,沒人注意他。克利斯朵夫重新望着他;那雙眼睛總是怯生生的,又可愛又笨拙的轉向別處;而每次克利斯朵夫都「認得」那雙眼睛,好象在另外一張臉上見過似的。

因為素來藏不住心中的感覺,他便向著那青年走過去;他一邊走一邊想跟對方說什麼好;他走一下停一下,左顧右盼,好似隨便走去,沒有什麼目標。那青年也覺察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向自己走過來;一想到要和克利斯朵夫談話,他突然膽小到極點,竟想望隔壁的屋子溜;可是他那麼笨拙,兩隻腳彷彿給釘住了。兩人面對面的站住了,僵了一忽兒,不知道話從哪兒說起。越窘,各人越以為自己在對方眼裏顯得可笑。終於克利斯朵夫瞪着那個青年,沒有一句寒暄的話,便直截了當的笑着問:

「你大概不是巴黎人罷?」

對於這個意想不到的問句,那青年雖然局促不堪,也不由得笑了笑,回答說他的確不是巴黎人。他那種很輕的,象矇著一層什麼的聲音,好比一具脆弱的樂器。

「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說。

他看見對方聽着這句奇怪的話有些惶惑,便補充道:「我這話沒有埋怨的意思。」

可是那青年更窘了。

他們又靜默了一會。那年輕人竭力想開口:嘴唇顫動着,一望而知他有句話就在嘴邊,只是沒有決心說出來。克利斯朵夫好奇的打量著這張變化很多的臉,透明的皮膚底下顯然有點顫抖的小動作。他似乎跟這個客廳里的人物是兩個種族的:他們都是寬大的臉,笨重的身體,好象只是從脖子往下延長的一段肉;而他卻是靈魂浮在表面上,每一小塊的肉里都有靈氣。

他始終沒法開口。克利斯朵夫比較單純,便接着說:「你在這兒,混在這些傢伙中間幹什麼?」

他粗聲大片的嚷着,那種不知顧忌的態度便是人家討厭他的地方。那青年窘迫之下,不禁向四下里望了望,看有沒有人聽見。這舉動使克利斯朵夫大為不快。隨後那年輕人不回答他的問話,又笨拙又可愛的笑了笑,反問道:「那末你呢?」

克利斯朵夫大聲的笑了,笑聲照例有點兒粗野。

「對啊,我又來幹嗎?」他高高興興的回答。

那青年突然打定了主意,喉嚨梗塞著說:「我多喜歡你的音樂!」

隨後他又停住了,拚命想克服自己的羞怯,可是沒用。他臉紅了,自己也覺得,以至越來越紅,直紅到耳邊。克利斯朵夫微笑着望着他,恨不得把他擁抱一下。青年抬起眼來說:「真的,在這兒我不能,不能談這些問題……」

克利斯朵夫抿著闊大的嘴暗暗笑着,抓着他的手。他覺得這陌生人瘦削的手在自己的手掌中微微發抖,便不由自主的很熱烈的握著。那青年也發覺自己的手被克利斯朵夫結實的手親熱的緊緊握著。他們聽不見客廳里的聲音了,只有他們兩個人了,覺得心心相印,碰到了一個真正的朋友。

但這不過是一剎那,羅孫太太忽然過來用扇子輕輕觸著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說:

「哦,你們已經認識了,用不着我再來介紹了。這個大孩子今晚是專誠為您來的。」

他們倆聽了這話,都不好意思的退後一些。

「他是誰呢?」克利斯朵夫問羅孫太太。

「怎麼!您不認識他嗎?他是個筆下很好的青年詩人,非常的崇拜您。他也是個音樂家,琴彈得挺好。在他面前不能討論您的作品:他愛上了您。有一天,他為了您差點兒跟呂西安.雷維—葛吵起來。」

「啊!好孩子!「克利斯朵夫說。

「是的,我知道,您對呂西安不大公平。可是他也很喜歡您呢。」

「啊!別跟我說這個話!他要是喜歡我,就表示我沒出息了。」

「我敢向您保證……」

「不!不!我永遠不要他喜歡我。」

「您那個情人跟您完全一樣。你們倆都一樣的瘋癲。那天呂西安正在跟我們解釋您的一件作品。那羞怯的孩子突然站起來,氣得全身發抖,不許呂西安談論您。您瞧他多霸道!……幸虧我在場,我馬上哈哈大笑,呂西安也跟着笑了

[3]卷六安多納德

耶南是法國那些幾百年來株守在內地的一角,保持着純血統的舊家之一。雖然社會經過了那麼多的變化,這等舊家在法國還比一般意料的為多。它們與鄉土有多多少少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聯繫,直要一樁極大的變故才能使它們脫離本土。這種依戀的情緒既沒有理智的根據,也很少利害關係;至於為了史跡而引起思古之幽情,那也只是少數文人的事。羈縻人心的乃是從上智到下愚都有的一種潛在的,強有力的感覺,覺得自己幾百年來成了這塊土地的一分子,生活着這土地的生活,呼吸著這土地的氣息,聽到它的心跟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動,象兩個睡在一張床上的人,感覺到它不可捉摸的顫抖,體會到它寒暑旦夕,陰晴晝晦的變化,以及萬物的動靜聲息。而且用不着景色最秀美或生活最舒服的鄉土,才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其實,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說着體貼親密的話的,也有同樣的魔力。

這便是耶南一家所住的那個位於法國中部的省份。平坦而潮濕的土地,沒有生氣的古老的小城,在一條渾濁靜止的運河中映出它黯淡的面目;四周是單調的田野,農田,草原,小溪,森林,隨後又是單調的田野……沒有一點勝景,沒有一座紀念建築,也沒有一件古迹。什麼都不能引人入勝,而一切都教你割捨不得。這種迷迷忽忽的氣息有一股潛在的力:凡是初次領教的都會受不了而要反抗的,但世世代代受着這個影響的人再也擺脫不掉,他感染太深了;那種靜止的景象,那種沉悶而和諧的空氣,那種單調,對他自有一股魅力,一種深沉的甜美,在他是不以為意的,加以菲薄的,可是的確喜愛的,忘不了的。

耶南世代住在這個地方。遠在十六世紀,就有姓耶南的人住在城裏或四鄉:因為照例有個叔祖伯祖之流的人,一生盡瘁於輯錄家譜的工作,把那些無名的,勤勉的,微末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來。開頭只是些農夫,佃戶,村子裏的工匠,後來在鄉下當了公證人的書記,慢慢的又當了公證人,終於住到縣城裏來。安東尼.耶南的父親,奧古斯丁,做買賣的本領很高明,在城裏辦了個銀行。他非常能幹,象農夫一樣的狡猾,頑強,做人挺規矩,可並不太拘泥,做事很勤,喜歡享受;因為嘻嘻哈哈的好挖苦人,什麼話都直言無諱,也因為他富有資財,所以幾十里周圍的人都敬重他,怕他。他個子又矮又胖,精神抖擻,留着痘疤的大紅臉上嵌著一對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從前出名是個好色的,至今也還有這個嗜好。他喜歡說些粗野的笑話,喜歡好吃好喝。最有意思的是看他吃飯:兒子以外,幾個和他一流的老人陪着他:推事,公證人,本堂神甫等等,——(耶南老頭兒是瞧不起教士的,但若這教士能夠大嚼的話,他也樂意跟他一塊兒大嚼),——都是些南方典型的結實的漢子。那時滿屋子都是粗野的戲謔,大家把拳頭望桌上亂敲,一陣陣的狂笑狂叫。快活的空氣引得廚房裏的僕役和街坊上的鄰居都樂開了。

後來,在夏季很熱的一天,老奧古斯丁只穿着件襯衣下地窖去裝酒,得了肺炎。不出二十四小時,他就動身往他世界去了;他不大相信什麼他世界,但象內地反對教會的布爾喬亞一樣,在最後一分鐘內還是辦妥了所有的教會儀式,一則使家裏的婦女不再嚕囌,二則他對這些手續也無所謂……三則死後之事究竟也不可知……

兒子安東尼接了他的買賣。他也是個矮胖子,一張緋紅的喜洋洋的臉,不留鬍子,只留鬢腳,說話急促而含糊,聲音很響,常常有些劇烈而短促的小動作。他沒有父親那種理財的本領,但辦事能力還不壞。銀行因為歷史悠久,正在一天天的發達,他只要按部就班的繼續下去就行了。他在當地頗有善於經商的名氣,雖然他對事業的成功並沒多大貢獻。他只是很有規律很肯用心罷了。做人很體面,到處受到應有的尊重,他殷勤,爽直,對某些人也許太親狎了些,真情也流露得太多了些,有點兒平民氣息,可是不論城裏鄉下,他人緣都很好。他雖不浪費金錢,卻很濫用感情,動不動會流淚,看到什麼災難會真誠的難過,使受難的人感動。

象多數內地人一樣,政治在他思想上佔着很大的地位。他是表面上很激烈而骨子裏很溫和的老革命黨,褊狹的自由主義者,愛國主義者,並且學着父親的樣反對教會。他是市參議員,象同僚們一樣以捉弄本區的神甫或本城婦女所崇拜的宣道師為樂。法國小城裏的反教會的舉動,永遠是夫婦爭執中的一個節目,是丈夫與其子暗鬥的一種借口,差不多沒有一個是市參議員,象同僚們一樣以捉弄本區的神甫或本城婦女所崇拜的宣道師為樂。法國小城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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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夏日裏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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