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54章

54.第54章

且在他們面前,他老是很窘;他們彼此沒法了解:簡直是兩個極端的世界。醫生們對於這個自命為一個人代表整個天地、而實際是象落葉一般被人生的巨流衝掉的窮藝術家,抱着一種帶點訕笑與輕視的同情心。他被這些人瞅著,摸著,拍著,非常畏縮。他對自己病弱的身體好不慚愧。他想:「將來它死了,我才高興呢!」

雖然受着孤獨,貧病,和種種苦難的磨折,克利斯朵夫仍是很有耐性的忍受他的命運。他從來沒有這樣的耐性,連自己都為之詫異了。疾病往往是有益的。它折磨了**,可是把心靈解放了,凈化了:日夜不能動彈的時候,平時害怕太劇烈的光明而被健康壓在下面的思想抬頭了。從來沒害過病的人決不能完全認識自己。

疾病使克利斯朵夫心非常安靜。它把他生命中最凡俗的部分剔凈了。他用着比以前更靈敏的官能,感覺到那個富有神秘的力量的世界,那是每人心中都有而被生活的喧擾掩蓋得聽不見的。他那天發着高熱在盧佛宮中見到的景象,連最微末的回憶都深深的刻在心頭;從此他就置身於和倫勃朗的名作同樣溫暖,柔和,深沉的氣氛中。那顆無形的太陽放射出來的光彩,他心中也一樣的感受到。雖然絕對沒有信仰,他仍覺得自己並不孤獨:神明的手牽引着他,把他帶到一個跟神相遇的地方。而他也象小孩子一樣的信賴它。

多少年來第一次,他不得不休息。發病以前過度緊張的精神使他筋疲力盡,至今還沒恢復,所以便是療養時期的疲乏倦怠對他也是一種休息。克利斯朵夫幾個月的提心弔膽,日夜警惕,如今才覺得自己老釘著一處的目光漸漸的鬆了下來。但他並不因之而減少他的堅強,只是變得更近人情。天性中那股強大而有點畸形的生命力往後退了一步;他使自己和別人一樣,精神上的偏執和行為方面的殘酷與無情都給去盡了。他再也不恨什麼,再不想到可惱的事,即使想到,也不過聳聳肩膀;他對自己的痛苦想得比較少,而對別人的想得比較多了。自從西杜妮使他想平地球上到處都有謙卑的靈魂默默無聲的熬著苦難,毫無怨嘆的奮鬥,他就為了他們而把自己忘了。素來並不感傷的他,這時也不禁有些神秘的溫情:那是在一個病人心中開出來的花。晚上,靠着院子那邊的窗,聽着黑夜裏神秘的聲音……附近的屋子裏有人唱着歌,遠聽更顯得動人,一個女孩子天真的彈著莫扎特……他心裏想:

「你們,我並不認識而都愛着的人,還沒受過人生的烙印、做着些明知是不可能的美夢、跟敵對的世界掙扎著的人,——我願意你們幸福!噢,朋友們,我知道你們在那兒,我張著臂抱等你們……是的,我們之中隔着一道牆。可是我會一塊一塊的把牆拆毀的;同時我自己也消磨完了。咱們能有一天碰在一起嗎?在另外一道牆——死——沒有築起以前,我還來得及趕到你們前面嗎?……管它!孤獨就孤獨罷,孤獨一世罷,只要我為你們工作,為你們造福,只要你們以後能稍稍愛我,在我死了以後!……」

大病初癒的克利斯朵夫就這樣喝着「愛與苦難」這兩位保姆的乳汁。

在這個意志比較鬆懈的情形之下,他覺得需要和別人接近。雖然身體還十分軟弱,出門還不大妥當,他往往清早或傍晚出去,那是群眾象潮水般從人煙稠密的街上涌往工作場所,或是從那兒回來的時間。他要到人與人息息相通的氣氛中去浸一下,提提神。他並不跟誰交談,也沒有這念頭。他只要看人家走過,猜他們的心事,愛他們。他又親切又同情的瞧著那些急急忙忙趕路的工人,不曾工作已經有了睏倦的神氣,——瞧著這些青年男女,臉色蒼白,表情活潑,掛着一副古怪的笑容,——瞧著那些透明而活動的臉隱隱然可以看到**,憂患,遊戲人生的心理,象潮水般流過,——瞧著這批大都會裏多麼聰明的,太聰明的,有些病態的市民。他們都走得很快,男人們一邊走一邊讀報,女人們一邊走一邊啃著月芽餅。一個亂髮蓬鬆的少女在克利斯朵夫身旁走過,臉睡得有點虛腫,象山羊一般邁著小步,顯得煩躁,急促:克利斯朵夫恨不得犧牲自己一個月的壽命來使她多睡一二個鐘點。噢,要是真有人跟她這麼提議,她才不會拒絕呢!他真想把那些悠閑的有錢的婦女,養尊處優而煩悶的人,這時候還在重門深鎖的寢室里高卧的,從床上拖起來,讓這些灼熱而睏倦的身體,感覺新鮮、內心生活並不豐富、可是活潑而貪戀生命的人,去躺在他們床上,過一下那種安閑的生活。這般機靈而疲乏的小姑娘,又狡猾,又純補,那麼無恥那麼天真的貪快樂,而骨子裏倒是誠實勤勞的女工:他現在看待她們非常寬容了。即使其中有幾個當面訕笑他,或者對着他這個眼睛火辣辣的大孩子彼此示意,他也不生氣了。

他也常在河濱大道上一邊徘徊,一邊沉思遐想。這是他最喜歡散步的地方。在這兒,他彷彿看到了心中渴念的,給他童年時代多少安慰的大河。當然,這不是萊茵河,既沒有它浩浩蕩蕩的氣勢,也沒有那遼闊的遠景跟廣大的平原,可以讓他游目騁心。眼前這條河睜著灰色的眼睛,披着淺藍的外衣,憑着它細膩而明確的線條,嫵媚的姿態,柔軟的動作,在禣E艷的城市裏懶懶的伸展着;橋樑是它的手釧,紀念建築是它的項鏈;它象一個美女般對着自己的艷色微笑……這才顯出了巴黎的光明!克利斯朵夫在這城裏第一樣喜歡的便是這條河;它一點一點的浸透了他的心,不知不覺把他的氣質變換了。他認為這是最美的音樂,唯一的巴黎音樂。在暮色將臨的時分,他幾小時的在河濱流連,或是走進古法蘭西的花園,欣賞著和諧的光線照在紫色的霧靄繚繞的大樹頂上,①照在灰色的雕像和花盆上,照在紀念建築的滿生苔蘚的石頭上;而那些建築物都是王朝的遺跡,吸收了幾百年的日光的。——這種微妙的氣氛,是柔和的太陽與乳汁般的水氣融化成的,——銀色的塵霧中就有歡樂的民族精神在飄浮。

①古法蘭西的花園系指盧佛宮前面的蒂勒黎花園。

一天傍晚,他靠在聖.米希橋附近的石欄桿上,一邊看着流水,一邊隨便翻著冷攤上的舊書。他無意之間打開米希萊著作中的一冊單行本。他讀過幾頁這史家的作品:那種法國式的浮誇,自鳴得意的辭藻,過於跌宕的句法,他不大喜歡。可是那一天他才看了幾行就被吸住了。那是聖女貞德受審的最後一段情形。他曾經從席勒的作品中知道這個奧爾良的處女,一向認為她不過是個傳奇式的女英雄,她的故事是大詩人給幻想出來的。不料這一回他突然看到了現實,被它①緊緊的抓住了。他往下念著,念著;慷慨激昂的描寫,悲慘的情節,使他心都碎了。讀到貞德知道當晚就得給處決而驚死過去的時候,他的手抖了,眼淚湧上來了,只得停下。因為病後衰弱,他簡直感情衝動到可笑的程度,自己也看了氣惱。——他想把書念完,但時間晚了,書販已經在收拾書箱。他決意買那本書;可是掏了掏口袋,只有六個銅子。窮到這樣是常有的事,他並不着急;他剛才買了晚上吃的東西,預算下一天可以向哀區脫領到一筆抄起的報酬。但要等到明天是太難受了!為什麼把僅有的一些錢去買了食物呢?啊!要是能把袋裏的麵包跟香腸抵付書價的話,豈不是好!

①聖女貞德(1412—1431)為百年戰爭中挽救法國的民族女英雄,十六歲即率領軍隊反抗英軍,解放被圍的奧爾良,故史家亦稱其為奧爾良的處女。貞德最後落於英人之手,被處火刑。

第二天清早,他上哀區脫鋪子去支錢,但走過聖.米希橋的時候,沒有勇豈不停下來。他在書販的箱子裏又找到了那部寶貴的書,花了兩小時把它全部念完了。他為之錯失了哀區脫的約會,又費了整天的功夫才見到他。最後,他終於接洽好了新的工作,領到了錢,馬上去把那本書買了來。他怕給人捷足先登的買去。其實即使這樣也不難再找一本;但克利斯朵夫不知道這本書是不是孤本;並且他要的是這一部而不是另一部。凡是了錢,馬上去把那本書買了來。他怕給人捷足先登的買去。其實即使這樣也不難再找一本;但克利斯朵夫不知道這本書是不是孤本;並且他要的是這一部而不是另一部。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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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夏日裏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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