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星期四:同性相吸

68.星期四:同性相吸

為了記起你,所以把一切都忘了。

許琛暮欠了欠身子,陸瓊什麼都還沒說,客人就如約而至,她不知道是何時的約定,也全然沒有印象,僵著身子杵在陸瓊身後等人進來,女人有些消瘦,眼睛深陷下去,日夜操勞的模樣,但亮起來像是兩盞燈,令人覺得明快,恍惚間覺得像陸瓊,但是陸瓊的五官年輕漂亮一些,總之許琛暮暗自對比了一番,只是知道共同之處都是要照顧人的倦意,隱在眸子深處彷彿靜寂無波,但還是帶着生活的饜足感,嘴唇抿著,雲淡風輕的線條。

男子比起來普通許多,他站在妻子身後牽着兒子,微微發福,髮際線像老徐一樣岌岌可危——她突然記起老徐來,覺得有些許親切,勾出一個迎客的規規矩矩的笑,視線投向那孩子。

整整齊齊的衣服,袖口和衣領乾乾淨淨,歪著頭打量她,她也打量他,互相看了一番,迎進家裏,坐下,兩人也規矩,不多打量,只是不住地瞧着她,她心存疑惑,可也不敢說什麼,相對而坐覺得不自在。

這對夫婦說明了自己的來意,說自己家孫明昊一直蒙許琛暮照顧,聽說她出事了一直想來看望看望,但是一直怕打擾,之前聽說自家孩子說在那邊看見了許琛暮,就想着一定要來看看,原本打算買些什麼的,但是覺得陸瓊和許琛暮這種文化人送那些很惡俗的禮物的話是很不好的,想來想去,將先前孫明昊的鋼琴曲錄了音下來送過來,心裏忐忑,將U盤推過來,許琛暮注視着這個U盤,沉默無聲,來來回回也一聲不吭。

陸瓊微笑回答著,解釋了許琛暮其實還是腦子不大清楚,間歇性失憶,一會兒想得起來一會兒想不起來,又謝過了她們,溫溫和和地差使她倒水去,緩解了大眼瞪小眼的尷尬。

是這樣善良純摯的一對夫婦,許琛暮默然點評了一句,儘管她全然不知道自己照顧了那孩子什麼,把水杯放在托盤上時,瞥見了那孩子傻乎乎地笑着,看起來是……特殊的孩子,他鑽在桌子底下,從那裏一溜煙滾到沙發下面,那孩子的母親也不氣惱,告訴他不要搗亂,陸瓊說沒關係,但那母親還是歉意地笑笑,扯著孩子的手不許他亂跑。

「這是什麼?」這母親掰開孩子的手,蹙起眉頭來,「你怎麼偷拿人家的東西!媽媽怎麼告訴你的?怎麼這樣不聽話?」

「什麼?別訓他,他從前來一直也聽話,不要誤會他——」陸瓊忙說道,孫明昊從前是經常陪着自己的,許琛暮住院時他就常來給許琛暮畫畫,雖然是智商低一些,但和父母的為人是同樣乾淨質樸的,忙拉住了女人。

許琛暮把托盤放過來,幾杯水,也沒有別的可以招待,打開冰箱又看見了梨子,她想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梨子,一時間蹙起眉頭來,但還是裝了個果盤放過去,牙齒微微發酸,再探過頭瞧瞧,孫明昊手心是一枚鑰匙和一個殘損的鑰匙鏈,月亮模樣,隱約可見。

那月亮陡然就照到心底去了,她怔了怔,不知為何腦子裏下起紛紛揚揚的大雪,一條曲折的小路幽幽通往不遠處的紅瓦小樓,柵欄上春天纏繞爬山虎,底下是開得繁盛的玫瑰,一路綿延下去等夏天就有丁香馥郁芬芳地伸展枝頭。

陸瓊捏了鑰匙有些疑惑,她不記得自己家中有這樣一把鑰匙,無論是這邊的房子還是那邊的,無論是卧室的還是書房的,她每一個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想起她第一次和許琛暮搬進那邊的房子,先換了鎖換了鑰匙,許琛暮說自己跑來跑去容易丟,就把鑰匙交給自己保管了。

像是託付了一整個家一樣,備用鑰匙她也沒有拿走,就只有這一把在自己手裏,許琛暮也不說什麼,只是那時自己偷偷熱淚盈眶了很久,吃飽飯的安定感,好像圍着火爐燉蘑菇湯,不必去外面遷徙到陌生的地方一樣。

這是個陌生的鑰匙,她遲疑着將鑰匙鏈拿了起來,才想說這不是自己的,卻瞧見了那明晃晃的兩個字:

陸瓊。

自己的名字。

她沒有這種在自己所屬的物品上刻下名字的習慣,覺得像是到此一游一般的惡俗和平庸,微微愣了愣,但是在物品上瞧見自己名字的刻痕,這感覺還是有些歡喜的,有些遲疑,愣了一會兒,許琛暮奪了過來藏在懷裏:「我的。」

「你看看你怎麼能拿——對不起啊我也不知道怎麼,他以前不這樣的。」

「不要責怪他,我很高興,我以為丟了呢。」許琛暮避讓陸瓊質詢的目光,情急之下就塞進了懷裏,現在硌得胸口疼,弓著腰若無其事地扯過孫明昊拉在自己腿邊,腆著臉笑,終於開始張開口和孫家夫妻說些有的沒的,像是記起事情來一樣,噙著笑十分親切,說話很是平和,不由自主地像是採訪一樣面容沒有極大的情緒波動。

鑰匙,和鑰匙鏈。

她有些模糊的印象,只知道那是自己的某個承諾的結果,它在很遠的地方遠遠招手證明它存在着,像是近視的人摘下眼鏡就看不清楚世界的原貌,她囫圇著將所有的信息都埋入腦海中慢慢解說闡釋。

你記得沂隆度假村嗎?它是全國多如牛毛的度假村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它在山間在鄉村,不是隔絕塵世但也沒有什麼奇特的風光,好像只是因為說,我們需要一個度假村,它就出現在那裏,沒什麼人去,丁香馥郁了漫山,卻只有許琛暮和陸瓊去嗅了嗅,因為路過,於是邂逅了。

你喜歡這裏,我們就來這裏。

好像有人用極歡欣的語氣這樣說着,和丁香比較誰更燦爛一些,我總會有辦法的。

隨口一提的事情,誰也不記得,誰都會忘掉,如果不是突然看到鑰匙還有上面的陸瓊兩個字,她是記不起來的,自己實現過的承諾也被許多繁雜的事情淹沒了。

重新認識自己也重新審視過去,失去記憶是為了記得一切似的,潛意識裏的東西都被喚起,全然空白,一道道塗抹上去,終於斑斕成生活原本的顏色,生存是大多數人都在做的事情,只有少部分人在生活。

她記起自己和負責人說了很久很久,終於拿到了鑰匙,冬天封山啦,村裏自給自足的日子開始了,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隔絕一切煩惱的空間,她說我們在這裏住一個冬天,就一個冬天,只有大雪也沒關係,死活得了信任,用那個富二代的話來說,這是情懷吶,於是負責人就想,好吶反正冬天也沒有人來啊,把鑰匙託付給她,白紙黑字寫了,租借四個月。

誰敢想自己一個籍籍無名的百姓就去承包一個度假村住那麼久,許琛暮一毛錢都沒有花,就做到了,她記得自己在那人面前堵著,不管價錢多少都要談下來的架勢,心裏想着,陸瓊是喜歡安靜的人吶,總是把她丟在鬧市裏面,雖然是會發掘她開朗的一面,但總歸是需要安靜創作的人吶,她喜歡這裏啊。拿了鑰匙,幼稚得像從前拍大頭貼一樣去訂了銀制的鑰匙鏈,寫了陸瓊的名字,滿懷欣喜地想着陸瓊會開心的吧,悄悄告訴她,陸瓊一定會說她又胡說八道,然後自己就掏出鑰匙來,美少女變身一樣遞過去,陸瓊就一定會微微吃驚,假裝很不在意一樣去做別的事情,然後——然後自己就假裝很失望的樣子,坐在那裏,過一會兒,陸瓊就一定會過來彆扭地謝謝她,等張羅起來要走的時候一定積極得非比尋常。

她那時就是那樣想的,濕潤的記憶,不知為何她記得自己所有的幻想,她是大大咧咧的人吶,可是她想和她過一輩子,一輩子那麼長,走很久很久,她要把全世界的美好都擺出來給陸瓊看,你看,世界是這樣美好的,你喜歡我們就去,我也超喜歡,像是展覽,一幅幅陳列下來讓陸瓊端詳著,我們要尋覓山水,踏遍鄉野,經歷悠悠歲月,輾轉哀哀人生,我努力地牽着你往前走着,走到忘卻背後荒蕪一片。

像是鐫刻了許久的畫面,她在河床上孤苦無依冷得連擁抱自己都像是施捨,抬起眼來橋頭有人探下身子說:「這麼晚了你不回家嗎?」聲音顫抖著帶着緊張,像是第一次和人說話一般,她想回絕什麼,抬了眼,看見那人好像在哭,又似乎不是在哭,從她身上傳遞過來的泠泠暗香抹開了粘稠的黑夜。

陸瓊,那天是我母親出殯的日子,我只剩一個人了,我像是神經病一樣,沒有人覺得我做的事情是正常的,她們覺得我是個怪胎。

許琛暮覺得心口沉甸甸的,是在什麼時候,她站在陸瓊面前輕聲敘述著自己的哀愁:「我有好多朋友,她們都覺得我是個怪胎,我媽媽也是個怪胎,只有你覺得我是正常的。」

我也覺得你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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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騙讀者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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