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星期四:帶笑的眼睛

67.星期四:帶笑的眼睛

沿着環城高速繞過來,下了高速往那偏僻的城郊過去,陸瓊握著方向盤的手有些發抖,一旦想起回到那裏重新面對冰冷的佈置還有今天要來的父母,她就心裏提起一口氣久久不能平息,早上唐益打電話說,他去機場接人了,不過還要等一段時間,叫她稍微準備準備。

再看看許琛暮,坐在副駕駛摳着手指露出人畜無害的模樣,從前分明不是這樣子的,記得那廝第一次和自己的父母見面,那時候自己在讀研——

是這樣的時間維度啊……

驀地恍惚起來,是在公交車上,去見爸媽的路上,人擁擠如同沙丁魚罐頭,陸瓊腿是不大好的,站着容易腿酸,於是死活搶了個位置,迎接了大媽們道德譴責的目光,許琛暮雙手撐在座椅上,環着她,竟然也不擁擠,垂下頭閉着眼。

陸瓊自顧地綵排著許琛暮和自己爸媽的見面會是怎樣的電光火石的場景,反覆吞吐著解說和註釋,卻面對着這白紙一般的許琛暮,毫無註解可能,許琛暮什麼都不去想,閉着眼睛,關了心靈的窗戶,交流變作一種障礙,她心底有些焦慮,卻還是帶着些雀躍的幸福。

總歸是帶了個人回來,不像自己預計一般的註定孑然一身。

「陸瓊,我總覺得你隱瞞了一些什麼,我感覺我要去上刀山下火海一樣。」許琛暮反而變得焦慮起來,坐立不安似的,在座椅上挪屁股,晃來晃去,擺過腦袋,擰回去看窗外,已經進入了小區,車速緩下來,陸瓊微微抿著唇,從後視鏡中瞥見許琛暮皺着眉頭若有所思。

「刀山火海到了。」她停了車,轉過身拿了衣服起身出去了。

刀山火海的名諱。

孤寂的建築,杳無人煙,只剩水泥鋼筋大卡車,看見卡車她有呼之欲出的感情要吐露,噎在喉嚨中,半晌無話。

許琛暮想,自己是想錯了還是怎樣,陸瓊是調侃自己還是有些怨懟?突然這話語背後的意義變得模糊,模稜兩可誰也不看下決斷,自己擺着兩種抉擇在眼前,思來想去內心是怎樣啟示她呢?似乎毫無啟示,只好憑藉身體自己的感覺盲目摸索著應對,湊在陸瓊身後一步一步跟着,踩着她的影子像是蹣跚學步的孩童一般,只顧低着頭,也不管早已到了,才在門口停下——

陸瓊驀地轉頭捧着她的腦袋,摁在胸口揉亂了頭髮:「許琛暮,我緊張。」

「……裏面有什麼嗎?刀山火海我也去啊,你緊張什麼?」許琛暮悶在陸瓊懷裏,喘不過氣來,被這沉甸甸的緊張堵住了呼吸,眼神偷偷瞥向門,毫無動靜,裏面總不會坐着什麼鬼怪,或者說她們犯了事兒,一推門進去就是警察。

「今天我爸媽要來。」陸瓊鬆開她,徑自開門換鞋,神色淡然地如同用橡皮擦過了一樣,彷彿剛才緊張地手心冒着冷汗的不是她一般,許琛暮記得剛才被猛地扯入她懷裏的悸動,耳廓旁陸瓊有兩根手指貼在自己耳廓,冰涼,惹得她驀地臉紅了,耳朵哪裏是可以隨便碰的。

是她父母今天要來,看看自己如今的情況是這樣不堪,記憶等同於尊嚴,是過去受教育的記憶塑造了一個節制內斂的性格出來,記憶中的知識讓人越過階級,失去記憶就是沒有反抗之力的孩童,沒有記憶,她對陸瓊的父母沒什麼記憶,彷彿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牽動這根弦一般,她不知如何去說。

殘存的燈光一般的記憶讓她開始在腦中推出一個過程,自己和陸瓊在一起,一定是要她父母支持的,陸瓊緊張,是擔心她父母不支持——

她們在一起七年。

七年的記憶從而何來,濕透的七年或者是乾燥溫暖的七年,任憑哪個意象都令她覺得驚奇,她們在一起原來已經有七年,七年之癢,七是一個古老的周期,驀地像是完成了什麼,她昂起頭,無意之間順着記憶,自顧地換鞋走進去,陸瓊一閃身不見了,杳無蹤影。

可並沒有空落落的缺失感,陸瓊就是在這個房間,儘管這七年不是和她在同一個地方的,她坐在一邊,瞥見了茶几上的日記本。

無心窺探什麼,只是剛巧就翻開了封皮,扉頁上是自己和陸瓊的名字,並排擺好,猶如盟誓,她看見自己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搭在上面,捻著頁腳翻起來,第一頁。兩種筆跡。

星期日

你又忘記了前一天的事情,你每天都會忘記前一天的事情,一天天把自己經歷過的東西都忘掉。昨天我們約定,我每天記日記給你念出來,昨天的事情沒來得及記下來,今天你還在睡覺時我寫了一點,不管有沒有用,算是大家一起做出的努力。

你跑了,又不認識我了,很慌張的樣子。

性格還是沒有變,回來了。

這個字跡是溫和娟秀的,似乎看見字,上面就悠悠淌着墨一點點描畫出陸瓊的面孔,陸瓊在一片昏沉暗影中孤獨地寫了日記,擺在這裏,那是星期日。

今天是星期幾?時間一下子回到腦海當中,像是終於找到自己的位置要定格,循着這個點這條線,自己就可以回到過去,定格出自己的存在本身。這裏沒有什麼可以記下的時間,沒有台曆之類的東西,她一眼瞥見了陸瓊在沙發上丟下的手機。

那是陸瓊的。

她蹙起眉頭來,自己去拿,是對陸瓊的不尊重。

於是按下了對時間的疑問,往下看去。

另一種筆跡,和便利貼上的自己的字跡一樣的。

一頁頁翻過來,從星期日,一直記到星期二,星期三是一個空白,星期四也是空白,星期五星期六更不必說。

她在日記本上看見了一張人物關係圖,近乎幼稚的方式去連結了這裏和那裏,從這裏她看見了有個人叫老徐,有個人叫唐益,可以喚醒一些東西,又可以淹沒一些東西,看到後者時心裏尖銳地疼了一下,好像因此被捅過一刀子似的,那樣直觀的感受,可她沒有見過這個人,於是覺得自己是否有些神經質,思慮很久,驀地反應過來,今天的自己很壓抑,什麼也不肯說,調笑也像是乾癟癟的自我安慰。

這是她嗎?這是完整的許琛暮嗎?

許琛暮是由多少個性格合在一起的?

她不明白,她只是覺得這不像平時的自己,又似乎確切就是平時的自己,她審視自己的內里和一切與有榮焉的東西,發覺還是無法笑出來,帶着殘存的憂慮和不安,隱隱迴旋著。

老徐那裏寫着,鑰匙和鑰匙鏈。畫了個圈框上,虛線框,似乎是備忘什麼,但是又沒有註明究竟是什麼,她是摸不著鑰匙的,陸瓊蒼白的手指會拿着鑰匙,她也沒有注視過,她想,主動權就給陸瓊好了,她就在那邊默認一切,卻突然又頭痛幾秒,陣痛潮水般退去。

翻到日記背後,一張人物肖像圖,是側臉,一眼看得出來是陸瓊,眼眸深邃,有些刻薄的意味,只是她知道,那是寂寞。

好像對陸瓊切身了解了許多一般,她抿著唇端詳這張肖像圖,肩上搭了一隻手,一抬眼,陸瓊正在看這幅畫。

像是上課玩手機被班主任當場抓住一樣,她忙不迭地合上日記想藏,藏了半天也不知道藏到哪裏去,只好捂在懷裏,瑟瑟縮縮地瞧陸瓊,分明只是一張畫,不知道為什麼就不敢給陸瓊看一眼。

「一會兒你的客人會來,我爸媽應該是下午來,」陸瓊瞥了一眼手機,她捏在手裏像是捏著紙牌一樣漫不經心,「我來給你講一下事情經過。」

「陸瓊,今天是星期幾?」她忙不迭地打斷了陸瓊的講述,陸瓊蹙了蹙眉頭,思索一番,好像也不大記得清楚,似乎是被這漫長時間磨蝕得忘卻了時間的存在,於是亮了屏幕瞧了幾眼,抿了唇:「星期四,怎麼了?」

「我星期三在做什麼,我沒有記日記。」她把本子遞過去,「我不是故意不讓你看的,我覺得我畫丑了……」縮著肩膀似乎真是那回事一樣,恭恭敬敬遞過去。

等了半晌,陸瓊沒有拿走,坐在她身側,嘆息一聲,將臉埋進手裏,弓起腰,顯得很脆弱。

「……」許琛暮一時間也沉默了,抓起在日記本旁邊的筆,寫了幾個字,遞到陸瓊面前,「喏。」

我們去釣魚吧。

「你還記得這件事啊!」陸瓊淡淡地笑,抬起眼來重新振作精神,揉揉後頸,許琛暮忙湊過去為她按摩肩部,思索半晌:「不知道,腦子裏這麼想了一下。」

「你就快要把所有事情都記起來了。」陸瓊說了很自以為是的一句推斷,「等你記起來之後,就不用和我糾纏沒完沒了,你看我情緒這樣失控——」陸瓊扯出一個極蒼白的笑,「我是個正常人多好。」

「誰說你不是正常人?」

「我們不談這問題了,好吧?」陸瓊對她笑,許琛暮卻覺得她笑得極為勉強,她坐在對面好像是個虛影,時時刻刻都充滿了悲哀和自我否定,「我來告訴你,今天來的是什麼客人。」

陸瓊僵了僵,話出口,卻不知如何起頭,舔了舔下唇以緩解自己渾身充斥的緊張,卻發覺許琛暮視線掠過自己,那眼睛不像是平時的眼睛,平時的許琛暮是帶笑的眸子,一旦看向自己,就一定會湊過來親親熱熱地煩她,可這時她變得沉默而陌生,她掠過自己看向了自己重新種起來的吊蘭,它在牆邊角落毫無存在感地獃著,而許琛暮注視着它,良久,側過臉,勾出一個溫和的微笑來:「怎麼不講?」

手機鈴聲應聲響起,門鈴也響起來,孫家夫婦到了,那孩子站在門外,望眼欲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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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騙讀者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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