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星期四:一些回憶

66.星期四:一些回憶

「我媽媽?她還在世?」許琛暮脫口而出,有些恍然無措,自己怎麼突然就說了這句話?難道自己媽媽不在世嗎?如果在世的話這話真是大逆不道啊,可是脫口而出的反應和習慣,還沒有自我檢討,陸瓊就詫異地瞧瞧她,搖搖頭。

「不……不在了?」許琛暮愣了,精準的直覺又一次罩在頭頂指引了方向,一時間自己母親早已過世的消息反而被這個消息推到後面,愣了愣,這才想起來這個消息的內容,像是被定格了,訥訥地抬起眼來,確認是不是陸瓊脖子晃了晃,才抬起眼來,一隻冰涼的手壓在自己眼上,陽光透過指縫,只有着冰涼斑駁的光細細碎碎地照出手指的輪廓,泛紅,冰涼地壓在眼皮上。

「你捂我眼睛做什麼,我不傷心,可能以前傷心過,現在,也不傷心……」許琛暮陡然間就把更大逆不道的話說出來了,話出口的那一刻鼻尖酸澀起來,好像悲傷這種情緒覺得極不服氣,就冒出頭來向她證明,看,你是很愛你母親的,你在難過的。

初中時她在班級里是中等生,因為覺得這樣中規中矩學習是個新鮮的事情,但是長久坐下來又覺得乏味,成績不上不下,在班級里也顯不出有這麼一個人的成績。

只是性子跳脫,從東牆跳到西牆,撞塌幾堵牆也不肯回頭的那種人,和老師們關係甚好,於是班主任見她這樣實在不成樣子,叫了她母親來,想要在她身上多培養培養,那時候許媽媽站在辦公室門口探頭瞧了一眼,抿著唇笑,告訴許琛暮說,她第一次以家長的身份來,有些緊張,面上還是微微笑着,氣定神閑,像是辦公室的主人一樣坐在班主任的對面。

班主任說要補課啊,這樣可以去重點高中啊,許媽媽說不行啊,補課的話我女兒沒有玩的時間啊!在旁邊的教務主任聽得鬍子都翹了起來,覺得真是不負責任,可是看見許琛暮又實在是乖巧的模樣,嘴唇翕動翕動沒說話。

班主任說哎呀你讓她自己選啊,她覺得考重點好就考重點是不是?你也不可以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她身上啊!許媽媽一聽真是太有道理了,點點頭扯過了許琛暮問她說要不要補課,補課就可以把功課趕上來去重點高中。

許琛暮站在那裏懵著半天不知為何這重大的抉擇就壓在自己身上,四顧端詳幾眼,班主任及時壓下了籌碼,說,你去了重點高中就可以去重點大學,重點大學的傳播學才是最好的,你去那裏就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和誰說話就可以和誰說話,有記者證什麼都可以啊,你不是喜歡和人說話嗎?

這樣一聽好像是很有蠱惑性的,許琛暮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許媽媽一直沒和她說話。

那是第一次,她感覺到有些悲傷,像是現在的情緒一樣,許琛暮默然回想,鼻尖澀澀的,吸了吸鼻子,陸瓊將手拿開,把外套搭在她肩頭。

好像母親是這樣說的:「我很怕你也走。但是你得走,這是你的選擇。我很高興。」

「我不走。」

「哪怕你不走,我也得走,大家總會離別的。」

這句話跳出來,許琛暮就拉上外套裹着,踩着小碎步跟在陸瓊身後,亦步亦趨如同影子一般,她暫且還不想別離,腦子裏的女人被輕而易舉地被想了起來,像是本能,畢竟是最為親近的人,漸漸記起來,於是充盈了這個形象,一會兒是去見她,就應當是去見她的遺物或者墓地,母親從來不肯留下什麼,除了記憶,應該是墓地。

入殮那一天,她想,她還是孤零零地站在這裏了。

雖然母親說,總會離別的,死只是最公平的東西,大家都要死。

「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提前死。」

「因為不想死得很難看,病重了的話我就傻了,什麼也記不清楚,你得給我端屎倒尿,擦身子,我一點兒自我想法都沒有了,和死了有什麼區別,還不如清清爽爽趁我還清醒著死了,光輝偉大一點。」

母親笑眯眯地說。

她從來是不避諱死亡的話題,從開頭到結尾,關於性,關於愛情,關於死亡,關於男人,她和許琛暮像是朋友一樣彼此交談,漸漸發現新的結論,她是長輩中極開明的那種,做什麼都尊重許琛暮,真正當作大人一樣,她和那個年代的眾人也不一樣,提前許多年將詩和遠方告訴許琛暮。包括對同性之愛的看法,許媽媽說:我是不大懂得的,但是想來我和男人也沒有好結果,但是看人家別人也有好結果,總歸說男女之間就是對的,這種說法一定不對,所以我還是覺得,要是能和和睦睦一輩子也算是好事,一個人也是可以的嘛,就像我,拉扯你,我們兩個也是可以過一輩子的,就不能說我是變態是不是,婚姻就是個形式,男女也是個形式。非要說的話,原始社會,這是社會分工,為了生存,現在呢分工沒了,我就也覺得不必拘泥這種形式。

枕着胳膊想了想,許媽媽又補充說:「要不是和和睦睦一輩子,就吵架吵一輩子,總歸是個陪伴,要吵架一定是有底氣的,知道怎麼吵,對方也不走,攆都攆不走,這比和和睦睦還好一點。」

她竟然記起了這麼多的話,像是把這些話都當作人生箴言一般,恨不能裝裱起來每天發在朋友圈綠底紅字閃閃亮亮。

朋友圈?她驀地揉了揉額頭,身後的門咔嗒一聲關了,驚覺她已經跟着陸瓊跑出來。

「記起了什麼嗎?」陸瓊打量她一眼,別過臉去,「鞏固鞏固。」

「沒有,挺無聊的東西——」許琛暮的眸子亮亮的,「我真的不難過,很釋然,我要是有一天死了,你一定要像我這樣的態度,豁達地活着。」

「知道了。」陸瓊也並不反駁,淡淡地答了,牽起她的手,泰然自若地朝電梯去了。

因着這被攥着手的感覺,許琛暮漲紅了臉,不知為何總是這樣容易紅臉,像是純情單純的少女一樣,可是她已經過了那個年紀了,她陡然發覺自己面對陸瓊,像是看見新的一樣,總是臉紅,猶如初戀。

這是第幾次這麼發現了?她是記不清楚的,含含糊糊,一切都呼之欲出,一切都含而不露,只有自己傻傻地站在高山之巔,揮手告訴陸瓊說我要記起來啦!

只是看一次墓,緬懷一次自己的母親,雖然這是她獨有的親人,可是身邊站着陸瓊她就總是煽情不起來,傷感也傷感到五臟六腑,面上冷冰冰的好像冷漠無情。

失憶之後第一次來看,直面那方正的簡單的墓碑像是直面自己的過往,過往的橫切面是苦艾酒的形象,致幻而禁忌,過往猶如幻覺,現在一切都觸碰不到。

為了像是大多數人一樣,特地買了一束花擺在墓前,放在那裏陡然間有些蕭索,許琛暮腦子裏閃過了什麼東西,囁嚅半晌,扯了扯站在左側的陸瓊的袖子,手心汗津津的。

「陸瓊。」

「嗯?」陸瓊目不斜視地注視着墓碑,她對這個女人來說是全然陌生的,儘管若論關係來說,是和底下沉睡這女人同時掉進水裏的關係,許琛暮得選擇先救誰,只是先走一步了,沒能有這個終極困擾,對她和許琛暮的感情,自己是不了解的。

「我一直想,我為什麼要擺一束花在這裏,表達我的哀思嗎?那我為什麼不種在四周呢?這樣大規模的送花的儀式,我覺得是應當發生在大規模的哀悼的,不管別人怎麼想,我總覺得,如果是我母親的話,不會喜歡這樣。」

「你記起她了。」

明天你就忘了。陸瓊想。

「是啊,我也會記起你,你得等我。」許琛暮隨口提了一句,也並沒有太鄭重的承諾,陸瓊卻驀地想起那「記不起來就打死你」的諾言,不覺有些想笑,抱着胳膊站在一邊,眼神淡淡的,像是看透世事,自然她什麼也看不破,只能看到許琛暮站在那裏綳著臉細細思索的樣子,手指一點點在胳膊上挪著,她想她還是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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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騙讀者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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