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夾縫
葉青林拿上茶杯來到值班室接了班，開始翻看當天的報紙。國際上的事整天那麼亂糟糟的。按說各國的領導人都是有文化有品位的文明人，應該懂得各自安安生生過日子的道理，好讓世界平靜一點。誰知這些人也是一天天吵嘴罵娘打架鬥毆，攪得四鄰不安，比老百姓水平高不到哪裏去。國內版面最可讀的是有關反**的內容，今天這個高官落馬了，明天那個人物坐牢了，很值得人們幸災樂禍。
這時荊副主任進來了，一進門便瓮聲瓮氣地嘟囔道：「你們值班的是幹什麼的，連衛生都不打掃。」看見荊副主任二人急忙站起身，葉青林納悶地望了望小武，又望着荊副主任說：「上班時打掃過了。」
小武是固定值班員。葉青林他們這些秘書都是輪流值班。
「打掃過了怎麼還有煙頭？！」荊副主任目光凌厲起來。
葉青林和小武四隻眼睛滿地搜尋了好幾圈，才在荊副主任鋥亮的皮涼鞋邊發現了一個煙頭。看見小武有些猶豫，葉青林便走過去撿了起來。此時值班室里已經坐滿了人，都一聲不響地看着報紙。荊副主任繼續訓話道：「我說了才撿起來，要是我不來，你們是不是就不管了？以後手腳都勤快點，政府機關不管什麼地方都要隨時保潔。」說完昂着頭出去了。
這時機關事務管理局那位小個子女人名叫小雨的打來電話說，青林嗎？你過來一下，口氣跟張主任差不多。葉青林一聽她的腔調就來氣，小雨只是一個普通的辦事員，論職務比自己還低，可這女人仗着和張主任說不清的關係，一天到晚大呼小叫發號施令，秘書們整天被她呼來喝去。大家心裏都氣不忿，可是又都不敢得罪她。葉青林儘管極不情願，還是乖乖地過來了。小雨命他和幾個人清理自己裏屋那些亂七八糟的舊掃帚破箱子、爛桌子、壞板凳，幾個人忍氣吞聲地忙活了一陣子，又把屋子打掃乾淨了，才帶着一身灰土回到值班室。
今天值班室事不多，葉青林接了幾個電話，全是縣領導們讓局長們回電話的。領導們都這樣，要找誰了即使知道對方的手機號碼也不直接給對方打電話，而是先打給值班室說讓某某給我回電話，值班員再打電話通知那個人，那個人再打給縣領導。
中間孟副縣長找過他一次向他佈置了兩個調研題目，其中一個是旅遊方面的，還點了幾個問題，他一一記下了，並說自己正準備搞一次這方面的調查，調研提綱都擬好了，回頭拿來請您審一下。孟副縣長滿意地笑笑說很好很好，在政府辦工作就該這樣積極主動。孟副縣長另外又讓他通知幾個單位的一把手，定於明天上午8點半在政府四樓小會議室召開鴻運小區拆遷工作調度會，他也記下了。回到值班室通知完，小苗又來請他幫助修改一份關於蔬菜市場的調查報告。早在年初就傳言要長工資了，可到現在工資沒長物價倒長上去了，特別是蔬菜價格一直居高不下，弄得工薪階層頗有怨言。小苗是政府辦公室資歷最淺的科員之一，工作儘管比較積極，但文字功底太差，寫的材料往往抓不住要點還病句連篇，語文水平恐怕還達不到初中畢業。他清楚自己的材料不行，可又不願意讓別人知道，常私下裏找葉青林幫助修改。葉青林一向嘴嚴又不嘲笑他，因此他很相信葉青林。
小苗嘻皮笑臉地把材料遞給葉青林，隨即動着兩根手指頭向葉青林要煙。葉青林看不慣小苗這種惡習，但還是給了他一支。然後溜了一遍手中的材料，見有幾句是「……我到菜攤上找賣菜的進行調查，問為什麼這麼貴？賣菜的說進價就貴。我說能不能賤一點呢？賣菜的說賣賤了還陪錢哩，不賣……」，差點笑出聲來，忙用幾聲咳嗽掩飾了過去，拿起筆在原稿上迅速改起來。小苗察覺到了葉青林的表情變化問他為什麼發笑。葉青林說沒什麼，又說寫公文不能像學生寫作文，用不着這樣記敘，用簡潔平實的語言陳述出來就可以了，另外「陪」字是個錯別字應該是「賠」。小苗看看葉青林改過的內容是「據調查，由於今年農資價格上調，加上春季的持續乾旱，造成我縣及周邊縣市的蔬菜價格普遍偏高。部分商販借國家工作人員工資增長之機哄抬菜價，也是重要原因之一……」，看完后連連稱讚感謝。葉青林說我寫的也很泛泛，你不必過譽了。
看看已經到了中午，葉青林便請小武先去吃飯，回頭來替換他，小武答應着去了。政府值班室是全縣的腦神經中樞，一刻也不能空崗。今天別看一上午沒多少事，說不定哪會兒就來了緊急電話，諸如煤礦瓦斯爆炸啦、山裏森林着火啦等等。這些突發**件十萬火急，接報后必須在第一時間通知有關領導和部門，以便迅速組織搶險。值班的同志都深知這些問題的重要性，誰都不敢有絲毫大意。
小武剛走不大一會，就打來電話說孩子突然肚疼得厲害，自己要帶孩子去醫院，怕是過不來了。這種事沒辦法，葉青林只好說我無所謂，孩子的病要緊，你趕快照顧孩子吧。
政府辦以前有三名專職值班員，後來一位調走了，一位跟副縣長當了秘書，只剩下了小武一人，工作沒法干。檔案室本來多著兩個人，可不知為什麼張主任不安排他們來值班室，偏要讓副縣長的秘書們每天兩人輪流和小武一起值班，並要求秘書們同時還必須配合好縣長們的工作。這麼一來秘書們犯愁了，一遇到縣長們招呼就不知所措，陪領導出門吧正忙着值班，留在值班室吧又不能「配合好縣長們的工作」了。無奈之下只能選擇值班。政府辦下邊的人寧肯得罪副縣長也不敢得罪張主任，因為在提拔幹部的問題上張主任比副縣長們作用大得多。副縣長頂多是到未縣長那裏幫着自己的秘書敲敲邊鼓，頂不了多大事，而推薦誰或者不推薦誰的決定權在張主任手裏。不過做為秘書最好是哪位上級也不得罪。有人提出這樣安排值班不合理。張主任平生最討厭別人提意見，一聽這話索性把輪流值班的秘書由兩人改為一人，而且還准許小武晚上不用值班，使秘書們的工作更難干。這一來再沒人說「不合理」之類的話了。副縣長們也覺得這樣安排工作太彆扭，但誰也不說什麼。心裏清楚嘴上不說，也是人們普遍奉行的一項潛規則。
葉青林此時肚子已經咕咕咕叫起來，正想着請誰幫忙去外邊買些東西吃，門外忽然進來一個人。一看是前幾天來過的「五十九處」，便說道:「那天和你約好見面的，可我臨時又有了事，實在不好意思。你第二天怎麼沒來呢？」「五十九處」鼓著傻乎乎的大牛眼說道：「還說呢，那天說好了下午兩點半，又被你騙了，害我白等了半天。你們這些當官的都一個樣，說話跟放屁似的。」葉青林笑道：「好好好，算我食言。不過你第二天可以來嘛，怎麼不來呢？」「五十九處」憤憤地說：「我們社員哪像你們當官的這麼自在，一天天沒事，除了喝酒就是坐着小車玩。我地里活多著哩，哪有工夫說來就來。」葉青林知道跟她解釋不清，便說道：「先別急着，你還沒有吃午飯吧？這樣吧，我也還沒吃，我給你幾塊錢，你去街上買些吃的，回來咱們邊吃邊聊怎麼樣。」「五十九處」看見錢才止住了嘮叨，不好意思地接過錢，說着「這這這」出門去了。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是荊副主任的號碼，心裏一緊忙接通說：「我是青林，請問您有什麼指示荊主任？」
「噢，我正要找你。明天上午10點在雲夢賓館多功能廳舉行澳大利亞龍騰實業集團在我縣興建巨財能源有限公司項目簽約儀式，參加人員是所有縣級以上幹部、各鄉鎮和縣直各部門一把手以及全縣各大企業負責人，你現在就馬上通知。另外，你抓緊起草一份未縣長在簽約儀式上的主持詞，數字要最新的，下午下班前交給我。」
葉青林聽了腦袋一熱，吞吞吐吐地說：「是這樣荊主任，今天只有我一個人值班，實在忙不過來，您看……您看是不是讓路強他們寫，我一人值班又寫材料的確……」
「讓你寫你就寫，哪有這麼推三阻四的！」荊副主任「啪」地掛了電話。
葉青林噔地坐在椅子上發起愁來，心想單是那兩份材料就夠忙活半天了，何況還要下通知。這個通知可不是鬧着玩的，一百六十多個單位加上幾十位縣級幹部總共下來要打二百多個電話，順利的話也要三四個小時。問題是有的單位值班員素質太差，記錄特別慢，有時還要告訴他什麼字怎麼寫，這樣通知起來恐怕需要五個小時以上。如果小武在就好了，一人一半分頭通知就能縮短一半時間，可小武下午能不能來還難說。再說那份材料也不是好寫的，裏面的數字都要臨時統計。想到這裏他心裏又犯了嘀咕，未縣長的主持詞應該由他的秘書路強寫，憑什麼派給我？你荊才勝真是多管閑事，凈攬這種活。可是心裏雖然這麼想，對誰也不敢說。
荊副主任骨瘦如柴，皮膚黝黑，目光陰冷，顴骨突出，嘴唇薄而且向里摳，從面相看是個極其刻薄的主兒。這老兄最講究規矩，凡是副科級以下的幹部他從不正眼看上一眼，更別說普通老百姓。政府辦下邊這些人要是同他打招呼，他頂多若有若無地哼一聲，而你要是見面不同他打招呼他肯定會認為你藐視他，下一步必定要給你小鞋穿。單位里下邊這些人幾乎都受他的氣，尤其是秘書們。秘書們因為面臨着提拔問題，所以都謹言慎行誰也不敢得罪人，尤其是荊副主任這種脾氣的頂頭上司。也正是抓住了這一點，荊副主任對秘書們格外苛刻。葉青林對此深有體會。有一次他正想心事，同荊副主任走碰面時笑臉裝得不夠自然。荊副主任可能誤以為他的笑容里隱含着不滿，走過去沒幾步就喊住他，命令他把前一天孟副縣長的講話稿再修改一遍。葉青林說那篇講話不是早用過了嗎，幹嘛還要修改？荊副主任說讓你修改你就修改，哪來那麼多廢話！葉青林沒辦法，只得忍氣吞聲把講話稿修改好拿給荊副主任審閱，不想荊副主任看也不看就扔進了廢紙簍里。葉青林差點氣炸肝肺，斗膽說荊副主任官僚主義。這一來更麻煩了，荊副主任變本加厲地整起他來。你請假他不準，你過星期天他找些無關緊要的材料讓你寫，你敢反駁他他就向張主任反映說你工作不積極態度不端正。葉青林找張主任彙報過此事，希望通過組織理順好同荊副主任的關係。張主任的答覆是你說的話不可信，像荊主任那麼高的素質怎麼可能辦這種事呢？我天天與荊主任打交道，怎麼我就沒發現人家官僚主義呢。這可不行，你得注意同周圍同志的關係特別是同領導的關係。咱們政府辦是協調各方面關係的，你連與主管主任的關係都協調不好，還怎麼協調其他方面的關係？再說了，即使荊主任有缺點也是工作方法上的事，每位領導都有他的一套工作方。作為下級你必須學會適應上級，難道還想讓荊主任適應你嗎？
葉青林一時陷入了任荊副主任宰割的境地。為擺脫困境，他採取了一系列措施。先是違心地向荊副主任賠禮道歉，不行；繼而是溜須拍馬，也不行；然後是贈送禮物，還是不行。後來他聽從一位經驗豐富者的建議，無論同誰談起荊副主任，他都大加讚揚，說荊副主任如何如何英俊瀟灑如何如何才華出眾，如何如何品德優良如何如何勤奮敬業，把荊副主任說得遠比子路顏回近比焦裕祿孔繁森。背後拍馬比當面拍馬效果好得多。這些話一來二去傳到了荊副主任耳朵里，果然荊副主任逐漸改變了對他的態度，不再有事沒事折磨他了。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充分認識到了點頭哈腰卑躬屈膝的重要性，認識到了說假話套話違心話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重要性。剛來政府辦那會兒他對這類做派很是看不慣，因為他從小到大受的教育都是坦誠正直說真話堅持真理。進入官場后他才發現那一套根本不好使，那一套理論只會把自己陷入泥淖之中。
荊副主任對待下屬要多尖刻有多尖刻，卻非常注意同領導們的關係，在領導們面前總是表現非常積極非常溫順非常包容，無論是哪位領導派點活他都欣然接受。不過攬下活后他自己並不幹，他會立馬轉派給別人去干。等干好了，他就會一個人拿着材料呈上去說我已經把您交辦的任務完成了。如果單是政府這邊的事也好，可氣的是連縣委人大政協那邊的工作，他也積極主動地去攬事。有一次市人大的領導來視察工作，縣人大王主任要彙報情況，準備材料的事理所當然應該由縣人大辦公室負責。可不知怎麼這事也被荊才勝攬了過來並轉交給了葉青林，弄得葉青林連禮拜天也沒過成。為這類事葉青林可以說是滿肚子苦水，但從來不敢向外吐一點。
不過牢騷歸牢騷工作不能不幹，沒辦法，拚命干吧。比這麻煩的事葉青林都遇多了。就像去年市領導來檢查城容城貌那次，先是讓通知各單位打掃各自的門前衛生，等好不容易通知完了又改成都去打掃縣城主要街道，好不容易又通知完了又改成打掃分包衛生區和小街小巷，又好不容易通知完了又改成打掃主要街道和機關衛生，又好不容易通知完了又說市領導又不來了又讓通知各單位又都不用打掃了。這些事在領導看來很簡單，不就是打幾個電話嘛，他們哪裏知道打這種電話能把人累死煩死。
「五十九處」買了兩張油餅回來，葉青林把她遞過來的油餅放在一邊用急促的口氣說：「實在對不起了老大姐，我這裏有了緊急公務，你的事還是改天再說吧。」話音未落電話鈴又響了，一看是宮副縣長的號碼急忙接住，就聽那頭訓斥道：「今天誰值班？誰？葉青林？剛才我打電話為什麼不接？以後再不許這樣。你馬上通知我的秘書趙林東……要不就你吧，你馬上通知文教衛生口的幾個單位一把手，下午2點在政府大門口集中，集體乘車去河灣鎮參加現場辦公會。另外你設法聯繫一輛以維克，我們就乘以維克去。還有你通知廣電局，讓他們帶上一名錄像記者」。
葉青林腦袋嗡嗡直響，不過很快反應過來，立即打電話把宮副縣長的指示傳達給了趙林東由他安排去了。回頭又對「五十九處」說你都看見了我這裏忙得要命，還是改日談你的事吧。說完就要開始準備材料。「五十九處」一聽急紅了眼，口噴白沫地嚷嚷道：「你們當官的咋都這麼擺制我們社員，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一個小小的宅基地糾紛硬是給俺推了七八年。你們都是**，以前**是怎麼關心社員的，你們咋就不學習學習？」這幾句話真使葉青林受了觸動，他停住手望着「五十九處」愣了片刻說：「要不你說吧，二十分鐘行不行？你盡量講快點，撿主要的說。」
據「五十九處」說，她是河灣鎮沙窩村的農民，八年前因為房子東邊一片圍業地與鄰居老丙發生了糾紛。「五十九處」去找村幹部，村幹部管不了。她又去找鎮政府，鎮政府幹部說這事得找國土資源局。到了國土資源局又說糾紛的事應該找法院，而法院說雙方都沒有宅基地證，必須先到國土資源局辦了證才能立案。到國土資源局辦證時工作人員的回答是農村的老圍業地都沒有證，現在發生了糾紛產權不清不能辦證。後來她找到了信訪局，信訪局倒是挺重視，派專人到現場進行了查看並責成村幹部予以解決。村幹部解決不了便又讓她找鎮政府，鎮政府又讓她找國土資源局，國土資源局又讓她找法院，法院又讓她去辦證，國土資源局又說沒法辦。中間她找過幾任縣領導，但領導們都是在信訪材料上寫上「請國土局會同有關部門妥善解決」幾個字就再無消息了。就這麼推來推去一直推了八年多也沒解決問題。
「八年哪，葉主任，」「五十九處」講到最後哀嘆道，「****八年時間把日本鬼子都趕跑了，你們都是黨員，八年竟然解決不了一個小小的糾紛，真是差得太遠啦。唉，哼！」
葉青林心裏感到特別沉重，沉默了一會說道：「這樣吧老大姐，我答應管你的事。不過話要說在前頭，我未必能管好，一來政府辦公室沒有這種職能，這種事是由土地管理部門負責的，我頂多在徵得領導同意后抓緊給你督促一下；二來我只是一個小幹事，無職無權，說話沒什麼份量，人家不聽我的，我也不能把人家怎麼樣。我只能說盡最大努力給你辦了，辦不成你也別怪我。」
話說到這裏，「五十九處」覺得今天來的目的達到了，便站起身感激地說：「這麼多年來還沒有人對我說過這麼實在的話，就沖你這番話，辦不成我也不在乎了，以後保證不再為這事給國家添麻煩。你工作忙，我就不影響你工作了，我回去等你的信兒吧。沒關係啊，辦不成也沒事，大不了我和老丙戰鬥到底，拼個你死我活。」說着留下一份上訪材料就出了門。葉青林聽了後邊的話忙反對說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不成的話再想別的辦法，哪能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動武呢，犯了法事情更麻煩了。聽了這話「五十九處」又憤怒起來，氣吞山河地說：「我才不怕哩，我一個老光棍怕啥。我年輕時候當過民兵排長，打靶在全公社都領過獎狀。他再欺負我，我一定跟他作戰，永遠作戰，戰鬥到底！誰敢侵犯我們，就叫他滅亡！」
接下來葉青林抓緊投入了工作。他把需要通知的參會人員分成兩部分，其中鄉鎮和人大黨群系統他請縣委辦幫忙通知，縣委值班室的同志痛快地答應了。這是常有的事，他們那邊遇到類似情況也經常求這邊幫忙。剩下的部分他打算等寫好材料再自己通知，反正晚上有的是時間大不了熬一個通宵，熬通宵寫材料的事經常有他早習慣了。
臨下班前，他把寫好的材料呈給了荊副主任。荊副主任看完鼻子裏嗯了一聲，葉青林知道通過了，加著小心剛要告退，荊副主任又頭也不抬地命令道：「你插空把我這屋裏的舊文件整理一下，分分類，把紅頭的和黑頭的分開，把省市和縣裏的分開。分完后碼放在床下，下面要墊幾塊瓷磚，擺放必須整齊，不能有摺疊的文件」。葉青林一一答應了，心想今天還好，荊副主任沒有修改他寫的材料，要是修改就更麻煩了。荊副主任在公文寫作上是個二把刀，平時常常是葉青林寫好后一經荊副主任修改就點金成石了，等送到孟副縣長那裏往往又被改回來。而荊副主任處理這種問題的辦法是，如果孟副縣長說材料不好他就說是葉青林寫的，如果孟副縣長說材料寫得好他就說是自己大加修改過的。
主任裏邊最精通材料的是張主任和管綜合資料的方副主任，其他副主任跟秘書們水平相當，有的還不如秘書。像尚副主任，他對材料簡直一竅不通，比小苗高不到哪裏去。李正不在的時候遇到材料他常常雇槍手，請綜合科的同志代筆。
葉青林回到值班室，趕緊下會議通知。由於已經下班，不少單位的值班員已吃飯去了，連打了幾個電話都沒人接，便想自己也先吃點東西飯後再通知。可是此時辦公大樓里已經空蕩蕩了找不到人替，這裏又不能空崗。沒辦法，只好飛跑到政府門外的門市部買了一包速食麵又飛跑回來，找個飯盆泡開了，草草吃了飯繼續下通知。這次他不打各單位的值班電話了，只打一把手的手機。這樣一來快多了，一把手們不用記錄，只要告訴他們什麼時間到什麼地方開會就行了。只是不少人手機通著卻老無人接聽，估計正在飯店喝酒聽不見鈴聲。還有些人關了機通知不到，只能等到晚些時候打住宅電話了。
其間孟副縣長又打來電話找他說明天有北京幾位客人要來。客人們現在省城，明天早晨七點出發九點左右大概能到，讓他陪同去景區玩兩天。自己一早要去市政府辦公事晚上才能回來同客人們見面，明天上午八點半的拆遷調度會取消。葉青林先把取消會議的事通知了一遍，然後通知了一下景區管理處的辛主任，請他們做好接待北京客人的準備工作，又給雲夢賓館打電話預訂了客房。考慮到通往靈霧山景區的盤山公路特別險峻，京城的司機可能不敢上，便又聯繫部門的車輛。但好幾個部門頭頭說明天自己的車沒空讓他另找別的，最後還是城建局的孫局長答應把車讓出來，說自己有事另想辦法。葉青林在電話里對孫局長大大感謝了一番。
這樣一直到夜裏一點多鐘仍有幾個人通知不到，不過已不要緊了，明天一早通知也來得及。
放下電話，葉青林想起上午替小雨拾掇屋子沾了一身灰土，明天又要陪客人怕不雅觀，就脫下衣褲跑到水房好歹洗了一把掛在窗戶外邊。夏天的衣服單薄，估計晾一會就幹了。
然後，他才疲憊不堪地仰在了床上想立即睡覺，卻忽然感到飢腸漉漉，肚子裏咕咕地叫個不停。此時他已連續工作了六七個小時，那一包速食麵早消耗殆盡了。他患有低血糖病，一餓就心裏發慌渾身發抖。他實在受不了，想吃點東西。可這麼晚了到哪裏找呢，外面的門市早關門了，二樓的領導們只有甘副縣長因為來得晚沒分到宿舍樓的房子，一直在辦公室住，可他沒膽量深更半夜的去喊領導的門。主任們屋裏都備有康師傅速食麵，但他們輪到值班都是來轉一圈就走人，誰也不肯在機關守空房。也不知道食堂里的范師傅在不在，這老頭脾氣好，敲他的門肯定沒問題。這樣想着起來下了樓，藉著大院裏的霓虹燈光來食堂找范師傅。
葉青林走到食堂門前喊了兩聲裏邊沒有動靜，又繞到范師傅卧室窗前咚咚咚敲了幾下還是沒有聲響，知道一定是回家了。失望地嘆了口氣，正想着去哪裏找些吃的，一扭身望見南邊廁所門前的空地上有個東西，以為是什麼寶貝。走近一看原來是個饅頭，大概是誰家的孩子隨手扔的吧。他登時來了精神，撿起來拍拍土就吃，哪還顧上什麼衛生不衛生呢。一邊往回走一邊還想起了某位名人的名言——只要你找就能找得到。
吃完饅頭又喝了杯熱水，感覺漸漸恢復了正常。這才脫下外衣，心滿意足地上了床轉眼就入睡了。睡夢中他獨自走進了一片通紅通紅的楓林，到了一棵巨大的楓樹下，迎面遇見一位美貌的女子。他恍恍惚惚看見自己與那女子拉住了手在楓樹下愜意地遊戲，然後他在樹下坐下來，那女子則站在他旁邊背靠着樹榦仰面望頭頂的楓葉。後來不知道為什麼那女子離他越來越遠最後忽然消失了，連那通紅的楓林也突然暗淡失色，變成了一片黑洞洞的東西。他覺得非常害怕猛地驚醒了，睜眼一看外邊已是天光大亮了。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