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提乾的事

組織部開始考察幹部了。來政府辦考察定於星期五下午。葉青林盡量剋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隨著同事們進了會議室，等待那決定命運的一刻。這幾天，他一直處於一種忐忑不安的狀態。這倒不是因為擔心提拔不了，而是人在面臨命運轉折點時所特有的一種興奮緊張情緒。從這個轉折點起，一個人的一切都將重新開始了。儘管他相貌沒變，才能沒變，品質沒變，水平沒變，豬還是豬，狗還是狗，但他做人的心態和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將大不一樣。這從同事們的眼光中也可以看出來。葉青林覺得出，除了趙林東他們幾位和他資歷差不多的老秘書，因為知道自己這次提拔不了而耷拉著腦袋外，其他人都不時向他投來預祝的目光。看來關於他提拔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了。

這時，張主任和幾位副主任進來了。張主任傳達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聽組織部的同志說，今天會議的第一項議程是民主推薦後備幹部，條件是三十五歲以下的、調進政府辦工作三年以上的、在綜合股從事文字工作的、原來接觸過法律工作的，這樣只有苗占魁同志符合條件。一會都要投小苗的票，投別人的也不頂事。」

葉青林一驚，以為自己的事泡湯了。不過他很快冷靜下來，知道推薦後備幹部是臨時增加的內容，提拔幹部的事安排在第二項議程里。

隨後，組織部的程副部長帶著兩個人進了會議室。簡單介紹過身份之後，首先由組織部的幹事小江宣讀推薦後備幹部的條件，內容跟張主任剛才說得差不多。然後是發票，填票。由於張主任有言在先，政府辦的人都投了小苗的票。這種事你不情願也不行，因為這次擺明了是沖小苗來的。就說推薦後備幹部的條件吧，如果只是前兩條，符合的可不是小苗一個人，政府辦大多數人都符合。因次，加上了第三條，但這樣還不足以把小苗一個人圈住，於是加了第四條。這麼一來就只有小苗一人符合條件了。這種事傳到社會上，人們就會說是小苗運氣好，上邊定的提拔條件只有他一人夠格，誰又能知道這是量身定做的呢。再說，張主任的話也說得十分明確，大家只能投小苗。那些資歷淺的幹部知道自己還沒有希望，對推薦誰不推薦誰毫不關心，領導讓怎麼辦就怎麼辦。既然主任要求投小苗，那就投小苗唄，又不礙咱們什麼事，這麼一來半數以上的人就與張主任保持了一致。剩下的人愛投誰投誰，反正也不差你們那幾票。何況張主任在組織部有內線，一旦查清誰沒同他保持一致，下一步不整你才怪。為避免使自己陷入尷尬境地，最好是隨大流，顧大局。

程副部長他們收了選票到別處唱票去了。張主任又說道：「大家稍等片刻，一會還要選拔副科級幹部。經與各位副主任和有關縣領導商議，我們辦公室決定這次推薦路強和苗占魁同志。這兩位同志一貫勤勤懇懇，工作踏實，文字水平也高，群眾基礎也好，可以說是德才兼備。誰都有提拔的時候，只是早晚問題，到時候都需要別人配合。因此，為了辦公室的整體形象，也為了自己的將來，希望大家都投這兩位同志的票。」

葉青林早已僵在那裡，心裡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委屈抑或是羞愧，整個身子產生了一種轟然坍塌的感覺，腦袋裡嗡嗡地響。這時考察組的人重新進入會議室，按照程序宣讀提拔副科級幹部的原則要求，發選票，收選票，分頭聽取部分同志對路明和小苗的評價。各人的評價自然也都是說「好」的，只有傻子才會提反面意見。就這麼簡單，路明和小苗從此成為領導幹部了，只等文件一發，就可以行使職權了。

小苗的提拔已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但幾天後傳出了幾條更為驚人的消息：一是本次提拔的幹部有一百八十名之多，創歷年來之最。而且有的單位提拔的幹部遠遠超出了法定職數，如縣財政局就提了四名副科級。由於原來的正副局長都沒動，職位沒有空缺，新提的便被任命為紀檢組長、工會主席或副主任科員；二是曾因**被查處過的於良多從山口鄉調到政府辦來當了副主任，並且升為正科級。這麼一來政府辦的職位也不夠了，於是路強就被任命為政府法制辦公室主任，小苗被任命為政府接待辦公室主任；三是縣文化館的美女畫家薛琪調任縣環保局副局長。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的安排引起罵聲一片，不過屁用沒有，薛琪還是風風光光上任去了。

對於薛琪晉陞的事，葉青林事先一無所知。根據他的了解，薛琪一向對當官不感什麼興趣，她也從來沒對他說起過想提拔的事，這次不知為什麼也升遷了。不過，他還得為她高興，因為她畢竟是自己的情人。他向她表示祝賀時才知道，她丈夫肖雷劍早就在托老子替她活動了。她本來不想當什麼官，可肖雷劍說，多少人想當官還當不上，咱們有這條件，爸爸在縣裡說話管用，不當不成傻子了嘛。再說，成了副科級幹部工資還能高一級，這錢不撿白不撿。她想想也是，就答應了。這恐怕也是各單位一把手老婆紛紛提升的重要原因。

不管怎樣，葉青林這次晉陞失敗是鐵定了。他表面上裝得很無所謂，仍然像往常一樣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內心裡卻像塞滿柴草似的又憋悶又痛苦。特別是當天給路強和小苗投完票，剛從會議室出來，小苗就打著官腔說青林哪，你去把我桌上的那份材料寫完回頭讓我審一下。葉青林氣得真想扇他兩個嘴巴子。這小子，昨天還找我修改材料，現在剛投完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他就變臉了。這還沒正式任命呢，要是任了命還不把我吃掉？於是葉青林沒好氣地說了一句我沒空。不想這話正好讓路過的張主任聽見了，張主任拉下臉說小苗你現在是主任了，要大膽地行使職權，誰不聽就是不服從組織。葉青林知道這是說給自己聽的，沒敢再言語，灰溜溜氣呼呼地替小苗寫材料去了。

一升職就變臉也是很多幹部的通病。葉青林記得去年信訪局有個剛提拔的小子見到他就皺著眉說：「你是怎麼搞的，這麼多年提拔不了？實在不行的話早點找個好點的部門下去得了，別在這裡占著茅坑不拉屎。」葉青林當時連那小子叫什麼名字都搞不清楚。

葉青林真想痛哭一場，放開喉嚨大叫大罵一通，但他卻不敢，他必須保持機關幹部的良好形象，否則人家就會說他缺乏修養。來自外界的壓力也非常大。同事們雖然不說，但他知道他們一定正在背後小看他。同學朋友們開始當面挖苦他，說你在政府機關混了那麼多年，怎麼連個副科級也混不上，連檔案局、畜牧局這些小單位的人都接二連三地升級了，你是怎麼搞的？

尤其令他難以忍受的是，城建口這幾個部門的人也開始拿他不當回事了。當他同他們聯繫工作時，對方的口氣明顯帶上了嘲弄的成分，有的乾脆不耐煩地敷衍他，使他的工作更難做。如果在從前，他也許會向他們的局長反映。但現在他幾乎失去了這種勇氣，他擔心局長們對他說出更尖刻的話來。他向荊副主任提起過此事，希望荊副主任能干預一下。不料荊副主任卻說，你連自己的「下屬」都管不了，怪不得不提拔你哩。

說起荊副主任，這些日子他對葉青林的態度又像以前那樣生硬起來。其實，也不只是荊副主任，這也是一些幹部的通病——見你有希望晉陞了，立即對你和顏悅色起來；後來發現你並沒什麼希望，馬上又像意識到錯誤似的扭過了臉。就像一條狗看見遠處有一泡屎，等欣喜地跑近了才知道不過是一塊石頭一樣失望。荊副主任對待葉青林的態度還存在另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張主任見到葉青林的臉色又回到了從前的狀態。荊副主任不管自己平時多麼喜歡某個人，一旦知道張主任不喜歡這個人時，就會立即站到張主任的立場上，旗幟鮮明地和張主任共同不喜歡這個人。

葉青林始終不明白張主任的態度何以發生這麼大的變化。考察幹部那天，他就感覺到張主任對他似乎冷淡起來。不過，他以為張主任是故意用這種臉色掩蓋收取他兩千元錢的真相，因此沒有多想。可是，後來發生的事就讓他匪夷所思了。他見到張主任想打招呼時，張主任扭過臉不理他；他找到張主任辦公室想溝通一下思想時，張主任說以後沒事別來領導屋裡亂鑽，弄得他只好尷尬地退出來；他向張主任請示工作時，張主任說你應該去找荊副主任，直接找我是越級。按照常理來說，張主任沒給他辦成事，應該把錢退回來或從此與他的關係緊密一些才對。而現在恰好相反，葉青林既沒收到退款，也沒見到好態度，就好像專門拿兩千塊錢買了張主任一張牛比臉似的。他曾猜想可能是有人在張主任那裡說了自己的壞話，但自己一向謹言慎行，想不出有什麼把柄落在別人手裡，因而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張主任不提拔他是有原因的。幾天前在飯桌上，外單位有人打聽張主任的為人，葉青林因為正面臨著提拔，就違心地讚揚說張主任為人「本正」。不料由於大家正喝酒熱鬧沒聽清楚，有人把「本正」聽成了「不正經」。張主任在單位安排有兩個特情耳目，平時誰說了什麼對張主任不利的話很快就能傳過去。葉青林這句「不正經」途徑多人之口拐彎抹角進入那兩個「特情耳目」耳中，又傳進張主任的耳朵。張主任一聽非常生氣，當即打消了提拔他的念頭。而那兩千塊錢張主任壓根就沒見到，因為早被他的老婆拿去當賭資了。於嫦娥別的都好，就是有打麻將賭錢的嗜好。那天葉青林送去兩千塊錢，於嫦娥手頭正緊，便瞞著男人獨吞了。這兩件事恐怕葉青林到死也不會知道了。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後來聽說的，就在提拔幹部的前一天，小苗把一個裝有兩萬元的信封送到了張主任手裡。不用問，葉青林是被小苗頂了。機關里的事就是這樣，假如誰都不送禮的話，該提拔幹部照樣提拔。問題是有錢人捨得花錢，一花錢就把秩序打亂了，該提拔的提拔不了，不該提拔的反倒提拔了。

儘管心裡憋悶，別人的喜酒還是要喝的，不然好像嫉妒人家似的。這些日子儘是祝賀高升的酒局，有同事的有同學的有朋友的。看著部門那些遠不如自己水平高的人一個個都提了副科正科，葉青林心想也不知這些人都是怎麼鑽進去的，居然升得比政府辦的人還快，要不是薛琪告訴他箇中奧妙他可能永遠搞不明白。那天晚上給薛琪祝賀時，等張一銘他們走了，二人開著車悄悄來到城外無人處溫存了一會。完了事薛琪問他道：「怎麼，你就不想往上升升？」葉青林嘆道：「你這不是廢話嗎，明知道我連禮都送了，還這麼問我，這不是故意刺激我嗎。我到政府辦都六七年了，早該提副科了，可不知為什麼老也提不了。張月奇平時老說我們這些人素質不行，還需進一步錘鍊。可像小苗這種人都提了，總不能說我的素質還比不上小苗吧。我現在是上天無路，一籌莫展哪。」薛琪笑道：「虧你還是政府要員，對官場上的事還沒我清楚。像你這樣只知道埋頭苦幹的人，想提拔等到猴年馬月去吧。」

葉青林知道薛琪以前對官場沒什麼研究，本以為她這話只不過是聽來的，轉而又想她既然這次能當上環保局副局長，肯定是走了什麼捷徑，便請她指點迷津。

薛琪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我告訴你，你可不準對別人講。」葉青林覺得她的話幼稚可愛，颳了她一下精益求精的鼻子催促道：「廢話，這種事也是在外邊亂講的？快說吧。」薛琪故作老成地說：「其實，你只要給組織部的柴部長送去一萬塊錢，就啥事都解決了。這事那天我就想告訴你，見你那麼有把握就沒有說。」葉青林一驚，隔著黑暗懷疑地望著她說道：「這也太簡單了吧？這可是提拔幹部不是小事，你說的這不成兒戲了嗎？我不信。」薛琪有些急了：「信不信由你。我不妨告訴你，光我知道就有好幾個人是這麼辦成的，其中就有我，還有河灣鎮的貴志兵，還有建設局的米小建、國土局的張素波等等吧。這都是我公公在家裡講的，難道還有錯？」

薛琪這麼一說不由葉青林不信了。他又想起那天貴志兵對他說的話。貴志兵這次提成了城關鎮副鎮長，那天晚上喝貴志兵的喜酒時，在衛生間里，貴志兵用居高臨下的口氣對他說你快抓緊活動吧，看看年齡差不多的這些人就剩你還是一般幹部，其他人都成副科級了，有的已經當了鄉長局長。你再不抓緊，等年齡一過，過了這村沒這店，這輩子就算交待了。葉青林正為此心裡發慌，聽了這話忍不住說怎麼活動？我又沒當大官的親戚，找誰去呀？貴志兵說不用找多大的官，縣委那邊的就行。葉青林聽出貴志兵這次提拔是走了捷徑，想問出一句實話，但貴志兵諱莫如深再不往下說了。經薛琪這麼一講，他心裡明白了，貴志兵肯定也是這麼辦成的。怪不得這次一下子提了那麼多副科級幹部，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這幾天貴志兵跟葉青林說話的口氣也明顯不同以往了，時不時打兩句官腔，有時候居然還在搭不理的，被葉青林好一頓臭罵才恢復過來。

葉青林對薛琪笑道：「我在縣政府工作，按說這種事應該知道得比你們多。現在倒好，我們反倒成傻子了。」薛琪不無得意地說：「你們這叫燈下黑。」葉青林苦笑著說：「這倒是，政府辦這些人，平時只知道埋頭傻干，誰也參不透陞官的奧妙。不過話說回來，這也不能怪我們，也不是政府辦的人智商低，而是環境使然。我們整天跟在領導身邊，天天聽的都是廉潔勤政、無私奉獻之類的諄諄教導。在提拔幹部的問題上，張月奇平時講的最多的就是反對用人上的不正之風，經常教育我們要端正態度平和心態，老老實實幹好工作就行了，提拔的事自有領導考慮和安排。鬧了半天，不，鬧了這麼多年他是在欺騙我們。他讓我們埋頭苦幹，自己卻暗裡搞不正之風。這狗日的！要不是你今天提醒，我還想繼續努力，憑著紮實工作得到重用哩。如果那樣恐怕再過六年我也提拔不了。我真得謝謝你，這種事除了知心之人誰肯對我講哪，看來有個『靠家』真不錯。」

薛琪一皺眉，在葉青林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子，疼得他尖叫起來。

對於葉青林來說，通向成功的捷徑是找到了，但還有兩個關鍵問題需要解決：一個是「橋樑」問題。柴部長可能還不認識他，如果沒有一個中間人搭橋，他就無法同柴部長建立關係；另一個是資金問題。一萬塊錢對於目前的葉青林來說數目太大了，他去哪裡一下子找到這麼多錢呢。王振明那裡不能再借了，他借人家的錢已不止一次，除了上次那兩千塊，之前還因為給孩子交學費和給宋海燕治病借過幾次，累加起來已有八千六百元。這次一下子借一萬塊錢，即使人家願意借，自己也覺得說不出口了。

在他和柴部長之間牽線搭橋的人很快找到了，那就是他大學里的同學董濤。董濤在市委宣傳部工作。葉青林通過電話向他打聽時，董濤說我與你們的柴部長比較熟悉，關係還算不可以。如果他真能做的了主，這點事他應該給辦的。就怕他不行，你們政府機關這種事關鍵在縣長。

葉青林喜出望外地說：「他是組織部長，專管幹部的，怎麼會做不了主。我們這裡很多人都是找他直接辦的，我已經打聽清楚了。你看怎麼幫我疏通一下，讓我跟他見個面，其餘事情你就不用管了。」董濤說：「要真是這樣的話，這好辦，我給他打個電話，你去找他就行了。你等一會，我和他聯繫一下，看他什麼時候有空。」

不一會，董濤又打來電話說：「該說的話我都對他說了，你抽空去找他吧。」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