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二十一章(下)

30.第二十一章(下)

此刻正是夜深的最濃烈的時候,世間萬物都沉浸在深深的夢境之中,四下俱靜,萬籟無聲,只有夜風微微撩起髮絲衣角,卻也只是輕輕的。男人站在大樹之巔,彷彿懸空漂浮,身量修長,長發披散,原本濃黑如墨的夜色里,不知從哪處來的光亮,映在他那身衣衫上,反射出攝人心魂的冷光,端的是如神祗蒞臨的王者之氣。

周遭樹木上的積雪,在這男人的威壓之下散開,緩緩浮起來,因為灼熱的氣流全部化成水滴,漂浮在他身邊,妖異又駭人。

在那居高臨下的男人俯視的眼神中,焚禪這隊人憑空覺得身上多了千鈞之力,壓得喘不上來氣。焚禪對扛著白降的秦茂說一句,「先帶著人走,我來攔住他。」

對面的男人輕輕一笑,「莫急莫急,你們一個也跑不了。」

焚禪足尖在地面上一點,飛身上了另一棵樹,也立在樹梢,擺出易攻易守的姿勢,虛劃出一個招式,也笑道,「不過敬王府一個下人,何勞寧王大駕。」

「許多年未曾放開手腳打一場,暗衛來報說是你來了,心中興奮,自然要過來問候一二。上一回你我兩敗俱傷各不討好,不知這些年可長進些了?」

「長進與否,寧王試試不就知道了。」

棲月嘆氣搖頭,「說話方式還是原來那樣的不討喜,句句都是挑釁。若真有一天遇著強手,你總要死在你這張嘴上。」

「多年不見,你的話倒是多了起來。」焚禪感慨,「天下高手,你我也算數一數二,除了你,哪裡還有別的強手能殺得了鄙人。」

棲月理了理袖子,「不同你敘舊了,不然你的人要跑沒影了。」話音未落,廣袖之中灌飽內力,沖著焚禪甩了過去。一同過去的還有方才懸浮的水珠,如同一顆顆鋼珠,所過之處,遇樹穿樹,遇人殺人。

這廂焚禪手中驀然多了一把漆黑的摺扇,十二支沉若玄鐵的沉香木扇骨,打開來,頗大的黑綢扇面上一個字也無。朝著棲月的方向一扇,烈風平地而起,颳得周遭樹木搖動不歇,颯颯直響。勁風到了棲月面前,卻像是遇上了一面高牆,全然吹不過去,只得繞道,勁風中央的棲月連頭髮也不曾飄動一絲。

「這破扇子上回不是為我折斷了么,怎的還拿出來用?修過一回不成?」棲月身形不動,雙手攏在袖子里,彷彿只是在和焚禪單純閑聊。

焚禪這邊一點也不輕鬆,棲月的威壓如同磅礴的巨浪撲面而來,壓得他心驚不已,暗嘆這人越發強的妖異,半點也不敢分神,嘴裡不忘道,「鄙人家中貧寒,不及寧王殿下富裕,這扇子修一修尚能用得,便留著了。」

「難怪穀雨會說,齊國第一高手,國君最信任的護衛是個慣會勤儉持家的,上回不覺著,這廂見了,才知所言不虛。」棲月語氣仍舊如同閑聊一般平淡,身形卻已從樹梢飛躍過來,轉瞬移至焚禪上空,一掌壓下來,頓時如同泰山壓頂,雷霆萬鈞的力道從天而降,焚禪不曾想這一掌的霸道,揚起扇面一接,直接被壓得單膝跪了下去。

「你竟然將密探植入了齊國王室!」焚禪額頭冒汗,頗有些吃力,這個模樣了也不忘接棲月的話。

「看來前幾年你留下的傷未好全。」棲月嘖嘖惋惜,看了看扇面,「我有沒有同你說過,這的確是把好扇子?」

焚禪正要開口,棲月另一掌又下來了,也不知在哪裡借的力,抑或他的內力已渾厚到了這般境地,竟比前一掌更加霸道凌冽,掌風帶起雄渾的氣壓,吹得位於下方的焚禪的衣袂呼啦啦直響。只聞咔嚓一聲,十二支的沉香木扇骨齊齊斷裂,如同利刃的內力穿過裂縫直往焚禪手臂上來。

焚禪反手扭了一個扇花,借著半截扇子將棲月的手臂絞了進去,趁著這一瞬的空擋,忙忙的棄扇而逃。

棲月一個旋身撈住殘扇,不過須臾,那扇子便燒得只剩一堆黑灰了,從指縫間簌簌往下掉。

只守不攻看來不成,焚禪不敢與棲月隔得太近,在樹杈上借了個力,躍到半空,凝起滿掌內力,便是一個頗有壓迫性的大招打了下來。棲月卻也不躲,一面是不停歇的夾雜了灼灼熱浪的威壓,一邊抬手一指,一段劍氣幾欲化為實體,不偏不倚迎上焚禪那招,居然只是一個甩袖便化去大半威力,帶著火光的劍氣直往他眉心而來。

焚禪心中大駭,那掌幾乎使了全力,棲月竟毫髮無損,還能穿掌而來,幾年時間裡他究竟是提升了多少!一個虛晃,險險避過那段劍芒,卻免不了為其波及,臉上多出一條血痕來。

直至此時,焚禪才明白過來,故步自封的自己和棲月差了又多遠,打是肯定打不過了,纏住他還是可以一試,至少也要讓秦茂帶著小皇子跑到他沒興趣追的距離了才行。

這樣想著的當口,手上虛招實招並用已同棲月交手了二十來回合。

棲月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小動作,凌空一掌,也沒打向焚禪的方向,只見那掌風所過之處,竟燃起熊熊的大火來。縱然周圍全是厚厚的大雪,也阻擋不了半分火勢的擴散速度,大火以燎原之勢迅速散開,只得焚禪和棲月站立這處得以倖免。

「怪物!」焚禪看著那分明朝著匯合處而去的大火,忍不住啐了一口。

「承蒙誇獎,我這個做主人的,就多盡些地主之誼吧。」棲月說著,往對方打去的手變掌為爪,往焚禪天靈蓋而來。焚禪正是體力不濟的時候,忙抬手相護,沒想到此舉正中棲月下懷,為他捉住,熱浪襲來,還未反應,手臂已被棲月卸了一隻。

錯骨之痛不至於讓身經百戰的焚禪叫出聲來,讓他嗷嗷直呼的原因是被棲月燙的,皮肉灼燒的疼痛如蛆附骨,滋味**不堪,焚禪望著手臂上燒出的洞,忍不住大罵,「他娘的你這個怪物!」

棲月一腳把他踢得飛了出去,焚禪狠狠撞到大樹樹榦上,覺得胸口劇痛,忍不住噴出一口血,大約肋骨為這一腳,全斷光了。

走到焚禪面前,棲月抓住他的衣領,把痛得縮成一團的他拎起來,臉上居然笑眯眯的,「你又誇了本王一句,今夜真是讓人高興的夜晚。反正你那小皇子也沒帶走什麼機密,本王突然就不想去捉他了。你說,若本王把你交給霜降試藥,她是不是很高興?」

焚禪受了重傷,一直咳血,哪裡有力氣回答他。

棲月自己答了剛才的問題,「你武功高強,筋骨極佳,也不用擔心一碗葯下去就咽氣,霜降一定很感激本王。」

「怪物……」焚禪邊咳邊說。

棲月手一松,焚禪撲通一聲仰倒在地,斷的七七八八的骨頭戳的五臟六腑劇痛。焚禪眼淚都快痛出來了。棲月抓起他的一角衣裳,就這麼拖著焚禪,走著最是坑坑窪窪的路,慢悠慢悠走回皇城。等到了霜降那處,在場的二十四暗衛中的幾個人沒有一個認得出來那坨泥水雪塊混合物究竟是誰。

棲月把人一丟就走了,霜降拿竹竿戳了戳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焚禪,問今夜恰好過來取葯還沒離開的寒露,「是死是活?」

寒露正抓著一把葵花子嗑,聞言便捏起一粒瓜子,暗器一樣打在焚禪的心口,目標微微彈跳了一下。「活的。」答了一句,寒露繼續嗑瓜子,「這回炒的特別香啊,多給我些,我帶點給立秋,他愛吃這個。」

「早被清明穀雨拿光了,剩下的就你手裡那麼些。要吃自己炒去。」霜降把竹竿從焚禪身上收回來,摸索著回到葯櫃邊,拉開一個抽屜,在大家都以為她會取出什麼丹藥來喂焚禪時,她居然拿出了一包點心,朝著寒露的方向扔過去。寒露手忙腳亂地接住,正喜滋滋要打開吃,霜降噎他一句,「帶給立秋的,你要吃,死了別來找我。」

「小氣,每次好吃的都沒我的份。」寒露含恨看了眼香噴噴的點心,惡狠狠揣進懷裡。

至於地上躺著的焚禪,已經被霜降直接性忽略掉了。

焚禪視線里一片血紅,看不清楚東西,卻能聽到動靜,心中訝異萬分,寧王座下大名鼎鼎的神醫霜降,竟然是個女瞎子!不正常的人身邊聚集起來的,果然也是不正常的人。

「主人說這人給你試藥,不用管死活。」隱在樑上的秋分突然冒出來一句。

「哦。」霜降的竹竿探了探,越過焚禪,往外走去。「叫人來,帶他去洗洗,一身的血腥味,弄臭了我的屋子。」

不一會兒,就有兩個葯童進屋來,也不管焚禪身上受了多重的傷,斷了多少根骨頭,孔武有力地架起他,走到院子里,三兩下把人扒得只剩一條蔽體褻褲,然後直接扔進院子中央的池子里。焚禪為那一半雪水一半冰渣的池水一激,剩下的半條命差點也飛了。那兩個葯童似乎全然不怕冷,捲起袖子,拿著也不知究竟是用來刷什麼的巨大毛刷,一前一後把反抗不能的焚禪刷得皮開肉綻。

一路磕磕碰碰渾身擦傷后又掉入堪稱狼窩之地的焚禪得出一個深刻的結論,怪物一詞乃寧王禁忌,以後與他過招,若要想活命,最好別說這兩個字。

拜焚禪拼盡全力得了一身的傷,外加連說三個「怪物」所賜,白降一行人雖遇上了大火,耽擱了片刻,因為棲月並沒有追上去而成功脫身,回到齊國。

棲月走後,酈清妍見都快寅正了,再過一兩個時辰天都要亮起來,就沒有正式去睡,守在永安歇著的碧紗櫥外暖閣里,歪靠在美人榻上隨便歇一歇,結果頭疼欲裂,反而睡不著了。

今夜是弄香值夜,午時她歇午覺歇的久,又被鬧了那麼大一通陣仗,這會兒倒是不困,看著酈清妍輾轉反側的難受,又不敢鬧出太大的動靜打擾裡間歇著的永安,便傾身上前,伸出手指壓在酈清妍額頭兩側,緩緩揉按。

弄香揉按的力道適中,手法又好,酈清妍可算沒有那麼難受了,卻仍舊睡不著。

「小姐,力道可還合適?」弄香柔聲問。

酈清妍嗯了一聲,「很舒服。倒是很久沒讓你按了。」

弄香道,「小姐最近太忙些了,也得注意身體才是,之前失血過多導致的氣虛尚未恢復好,實在不能這樣整夜不睡。」

「今夜無法,我也不想這樣的。」酈清妍閉著眼睛說,「你們可害怕?」

「害怕什麼?」弄香大姐姐一樣的聲音柔柔的,非常好聽。

「長公主睡在裡面,寧王殿下與我秉燭夜談,這些不足以讓你們害怕么?」

「不怕。」弄香回答,「只要有小姐在,就不用怕。」

酈清妍失笑,「這麼相信我可不是什麼好事,萬一哪天把你們都賣了,你們定要恨死我。」

「就算把弄香賣出去,也定是小姐走投無路山窮水盡了,弄香不會怪小姐,也相信以小姐的運氣,不會到那樣的境地。」

「運氣?我倒沒覺著自己的運氣有多好。」

「小姐您想,咱們去寶相寺進香那回,先是遇著情況危急的王妃娘娘,小姐您救了她。又遇上匪徒,以為逃不脫了,結果寧王殿前來相救,毫髮無傷回了府。後來被接進王府,學了醫,得敬王爺和王妃看重;與昐五小姐的關係也改善了,好的和一個人似的。現在連長公主殿下也認識了,還對小姐頗為喜愛依戀的模樣。小姐您說,旁的人,哪裡找這樣的好事去,怕是一個也遇不著的。」

「除了救王妃一樣,其他的都非我所想,即使遇著了,又有什麼意思,不如一個人清清靜靜來得痛快自在。」酈清妍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好運氣,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自己的付出之上,很多地方付出與收穫還不對等,不值得高興。

「奴婢倒是羨慕昐小姐與寧王殿下,能隨意來去,出入王府如無人之境。不過奴婢是下人,這些原也不該是奴婢所能肖想的。小姐您不同,等治好了娘娘,身份越發水漲船高,府里夫人再不敢輕視於您。再往上,若有一天能如同王妃與寧王殿下一般,變得足夠強大,小姐就可時時如自己的心意了。」

酈清妍睜開眼睛,頗有些意外地看著自己的丫頭,「之前讓你讀的書倒是真沒白讀,現在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竟能從旁分析我的處境和局勢了。」

「小姐變了,奴婢們自然也要跟著努力才是,拖了後腿,被小姐嫌棄可就罪該萬死了。」弄香微微笑著,「奴婢最大的願望便是小姐您能稱心如意,平平安安,健康長久,除此之外,就算小姐讓奴婢去做什麼壞事呢,也是沒有半句怨言的。」

酈清妍捏住了她的手,「我何德何能,能有你這樣忠心的丫鬟。」

「小姐可別折煞奴婢,這不都是奴婢該做的么?救菱歌那回,起先奴婢想的不明白,後頭才知道小姐冒了多大的危險,只這一樣,就讓奴婢明白小姐不是別的人,不把奴才的命當命。原先在家裡,哪個院里的不欺負咱們棠梨院,拾葉好多回被主管說哭。」見酈清妍一臉詫異要說什麼的樣子,忙揭過去繼續道,「現在跟著您來了敬王府,就是篤音先生也是禮待有加,那些大丫頭姐姐妹妹的叫,半句重話也不曾說過,生怕短了咱們什麼,惹得您不高興。這樣的待遇恩寵,奴婢以前從不敢想,都是因為有小姐在,我們才沾上的光。奴婢們對您的感激,都在心裡吶。」

「這有什麼值得感激的,真是傻……」酈清妍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捏了捏/弄香的手。「王妃娘娘和寧王殿下已是位極人臣,我就算的確有些異於旁人的本事,卻也只是一些可有可無的雞肋,哪有那個能耐奔到那個地位,你家小姐不過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當不起你們這樣的看重。」

「小姐切莫消極,萬一偏生就遇著好的機遇了呢,能被人看重,說明您的確有能力值得別人如此,說不定真有一天能地處巔峰,光耀門楣,讓那些說您壞話,欺負過您的人再不敢小瞧您。」

「小小丫頭,口氣倒是不小。」酈清妍笑道,「好好,能得你如此信任,小姐我也好好努力,努力做出個樣子來,不讓你們幾個忠心的丫頭失望。」

「小姐這話可又折煞奴婢了,能跟著您這樣慈善的主子已是三生福氣,奴婢們哪兒敢讓小姐承諾什麼。小姐要承諾的是自己,您要的是自由自在,任己所想所為,就要更強大厲害才行,不然,什麼展望都只是空想的。」

酈清妍覺得驚心,她頭一回發覺,弄香的頭腦超乎常人的聰明大膽,上一世到了敬王府,自己開始大殺四方時確有她從旁規勸輔助,卻絕對不是現在這樣的語出驚人。難不成她一直聰慧絕頂,看到自己終於不一昧膿包了,才敢展露才華?自己竟一直忽略了身邊這麼一尊難得的大軍師。

也許真是上天憐愛,多給了自己一份運氣罷。因為自己的改變,身邊的人無論態度,做事方式也全都不一樣了。

酈清妍心中突然想起聆暉對自己二十年的欺騙,能夠被他那樣利用,是不是證明自己還是有些本事,有值得被利用的價值?意識到這點並不能讓人在一望無際的痛心找到一絲安慰,反而讓酈清妍的心更加堅硬冰冷,前世全是為別個,這輩子,這些才能,就全為自己罷。

只是,這一世要面對的敵手遠非前世能比,以前不過是掃清聆暉晉陞道路上的障礙,讓他得以順利地往上爬,現在要面對的卻是以貪墨案為背景的巨大格局,這趟渾水,酈清妍突然不確定自己是否該攪進去,一旦進去了,可否還能全身而退?

皇帝,寧王,敬王,眾多的位極人臣都在裡面,自己一個小女子根本微不足道,就算真的有那個幸運撼動了這個局,酈家必亡,自己又真的狠得下心么?

罷了,且先解決眼前的事情,若是老天爺註定讓自己參與進去,縱然身不由己也還是會往這水裡跳,這般費神思量不過庸人自擾,若能成功爬起來,也許就是弄香所說的,自己盼望的,能夠自由自在,任己所為了吧。

原本只是一段閑話,多年後酈清妍回想起來,才發現弄香的眼光不止對珠寶玉石毒辣,看人亦是准得很,她說的那些話,竟是一個字也沒有說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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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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