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四十七章(上)

96.第四十七章(上)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種過分俏皮而愛出風頭的人吧?此時小姐被侍女擁著,戰戰兢兢,膝行而前。隔著紙隔扇,公子覺得她沉靜如水,溫雅柔順,陣陣衣香襲人,芬芳可親,好一派悠閑之氣!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極盡言辭之力,滔滔不絕地向她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卻聽不到她一句答話。公子想:這如何是好?便嘆一口氣吟道:

「真心呼喚仍緘默,幸不禁聲更續陳。與其這樣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絕。使人好生苦悶!」乳母的女兒在這兒當侍女,才思敏捷,口齒伶俐,善於應對,見小姐這等模樣,很是焦急,為了不至於過於失禮,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覆道:

「緣何禁聲君且說,緘默不語更難知。」她有意變換嗓音,顯得嬌媚婉轉,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聽了,覺得有些異樣,與其性格相比,聲音似乎過於親見了。但因初次聽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這樣,我反倒有些無話可說了。

「原知無語勝於語,如啞如聾悶煞人。」他又開始找話說,時而輕鬆,時而嚴肅,可對方仍是不發一言。源氏公子想:「這樣的人真是難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麼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罷休,他便悄悄拉開紙隔扇,鑽進內室來。大輔命婦大吃一驚,她想:「這公子不擇手段,叫人防不勝防……」她覺得愧對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裡,佯裝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現。這兒的年輕待女見了他,覺得果真貌絕大了,也不特別驚異,只覺得於小姐不便,定會令她難堪之極。至於小姐本人呢,如在夢中,惟恍恍館館,連忙羞羞答答地後退。源氏公子想:「這等模樣真是有趣,這小姐倒也可愛。可見生性如此,而又未與外人見過世面。」便原諒了她的過失。卻又覺得她並無特別惹人之處,不免有些悵們。失望之餘,便轉身出去了。大輔命婦一直擔心,哪裡睡得著?只好眼睜睜地躺著。聽見源氏公子出去,她想還是裝作不知的好,並不起來送客。源氏公子便獨自出了宅門。

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心中鬱鬱寡歡,獨自尋思道:「要在人世間尋個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對方畢竟身分高貴,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過意不去。他胡思亂想,煩悶不堪,輾轉直到天明。

此時頭中將來了,見源氏公子還未起床,戲弄道:「太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裡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無事,便醒得遲了些。你剛從宮中出來么?」頭中將道:「正是。萬歲爺即將行幸朱雀院,聽說今日要挑選樂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親一聲,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給你捎個信。我立即就要進宮去的。」說著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麼,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來早粥和糯米飯,請頭中將同吃。門前本有二輛車子,但他們兩人都願共乘一輛。一路上頭中將總是詭秘地試探他道:「瞧你臉上,一副睡眼怪論的模樣。」接著又怨恨道:「你瞞著我乾的勾當不知有多少呢!」

為皇上行車朱雀院之事,宮中今天要商榷種種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離宮。薄暮時分,他想起常陸親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應寫封信去問候。大約此時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時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裡宿夜了。小姐那裡則從早盼到晚,始終不見音信。大輔命婦心中憤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無義。小姐憶起昨夜之事,只覺羞辱難當。正當她們不知如何是好,信終於來了。但見信上道:

「不散夕霧猶迷離,濃稠夜雨倍添愁。一老無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廣眾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會來了。失望之餘,眾侍女還是慫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亂如麻,平時連封日常客套信也動不了筆,更何況寫此種信呢?眼見夜色漸濃,不便再拖。那個稱作情從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詩:

「風雨荒園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傳。」侍女們拿來紙筆。小姐拗不過,只好硬著頭皮書寫。紫色的信箋因存放過久,色彩已褪損不少。用筆還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為上下旬齊頭書寫。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幾句,只覺索然無味,便無心再讀,隨手丟於一旁。他想:若此舉讓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覺歉然。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謂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無甚用處,便心下決定:自此以後,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顧。但小姐又哪裡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嘆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宮,受不住左大臣勸誘,便跟他回了葵姬那裡。

近來為朱雀院行幸之事,貴公子們日日聚集宮中,預習舞蹈和奏樂。四處一片樂器鳴響之聲,紛繁嘈雜。他們都在暗地較勁,互相競爭。大革案和尺八蕭聲聲入耳。原本放在下邊的鼓如今也搬進欄杆里來,由貴公子們親自演奏。宮中一片忙碌,熱鬧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裡偷閒之時,便去幾個關係親密的戀人家。但常陸親王家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訪。轉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獨守空房,心中無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樂試演也更緊張。一日,大輔命婦來了。源氏公子見了她,覺得對小姐不住,便問:「她好嗎?」大輔命婦將小姐近況一一陳述出來,最後說道:「你一點都不將她放在心上,叫我們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說著幾乎掉下淚來。源氏公子想:「這命婦原叫我適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與眾不同,文雅可愛。而我覺不在其意!如今到這般地步,命婦恐怕會怪我寡情薄義吧!」難免覺得有愧於她。又想象小姐此時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嘆氣道:「不得空閑,有何辦法呢?」又微笑著說道:「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讓我稍稍懲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氣風發,大輔命婦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這般青春年少,思慮不全,任情而為,做出錯事,也難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為怪。」

行幸的準備工作完成了之後,源氏公子偶爾也去常陸親王家小姐那裡詢訪。可自從與藤壺妃子相似的紫兒進了二條院,公子便又因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馬,連六條妃子那兒也很少去了,更何況常陸親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終難忘她的可憐,然而總是懶得親自去,甚是無奈。

常陸親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無心細緻看她。但他想:「細看一下,說不定會有驚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隱隱約約,總覺得她的樣子有些莫名其妙。我總得再細看一次。」倘用燈火去照,恐木雅觀。於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飯,無心顧及時,便悄悄走進去。透過格子門的縫隙往裡窺視。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雖破舊不堪,仍舊整整齊齊地擺著,因此有礙視線,看不大清楚。但見四五個待女正在吃飯。桌上飯菜粗劣,盛在幾個中國產的青磁碗中,顯然生活困窘,叫人見了不免心酸。她們可能是剛剛伺候過小姐,回到這裡來吃飯的。

角上另一個房間里,也有幾個侍女,穿著白衣服,圍著罩裙,皆污舊不堪,模樣十分難看。掛下的額發上插有梳子,表示她們是陪騰的侍女那樣子肖似內教訪里練習音樂的老婦人和內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樣不倫不類,甚為可笑。這個當今貴族人家居然有此種古風的侍女。源氏公子簡直意想不到,更是驚訝之極。聽得其中一個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這般年紀,還落得如此境地!」邊說邊流淚。另一人道:「想當初,千歲爺在世時,我們曾經嘆苦,可如今,日子這般凄苦,我們也得過呢!」這人冷得渾身顫抖不已,好像要跳起來。她們東扯西拉互道愁窮,不停地唉聲嘆氣。源氏公子聽了心裡十分難受,不忍再聽下去,便離開這地方,裝作剛剛來到,去敲那扇格子門。只聽裡間腳步匆匆,有侍女驚慌地說:「來了,來了!」便挑亮燈火,開了門,迎進源氏公子。

名叫侍從的那個年輕侍女,今天在齋院那裡供職,因此不在家。留在這裡的幾個侍女,模樣粗陋,很是難看。此時天上大雪紛飛,眾侍女心中不免犯愁。這雪一直下個不停,越下越大。北風呼嘯,陰森恐怖。廳上燈火被風吹滅,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額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現在同樣是凄涼的院子,誰這兒地方稍小,又略多幾個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涼,叫人怎能入睡?不過,這倒也有一種特殊的風味與樂趣,可以誘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艷如此,無絲毫情致,不免甚覺遺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開格子門,抬眼看去。只見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蹤跡全無,景緻甚是悲涼。可又不便就此離去,他便恨恨道:「出來瞧瞧外面的景緻吧!老是冷冰冰地悶聲不語,實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還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發俊秀逸人。幾個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動。勸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禮貌的,柔順可是女兒家的美德呢!」小姐無法拒絕,便修飾一番,然後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裝未見到她,照舊往外眺望。其實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願細看之下,能發現她的可愛之處!」然而這似乎很難。因為她坐著身體尚且如此之高,可見此人上身過長。源氏公子想:「果然應驗了我的擔心。」他心下一緊。而且,她的鼻子難看之極。一見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這鼻子高而長,鼻端略微下垂,並呈紅色,實在敗人興緻。臉色蒼白髮青。額骨奇寬,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個長臉。這樣一搭配,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體也叫人悲哀,身軀單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為突出,將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覺可憐。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細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驅使,便又打量起來。只有頭形和頭髮還算美麗。那頭髮很長,從上面一直掛到席面,竟還有一尺多橫鋪著。而這位小姐身上穿著一件淡紅色的夾社,顏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舊,近乎黑色。外面卻披著一件黑貂皮祆,發出陣陣衣香,倒也叫人覺得可目。這種服裝在古風中屬上品,然而如今的一個妙齡女子穿上卻過於欠缺時髦,使人覺得有些不倫不類。但如不破此襖,又難以禦寒。源氏公子見她凍得發抖,不禁可憐起她來。

小姐照舊一言不發,源氏公子也不知說什麼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總想看看是否能夠打破她一撥的沉默,便想方設法引她開口說話。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終閉口不言,只用衣袖來掩住嘴。就這姿勢也顯得十分笨拙,叫人覺得彆扭。兩肘高高抬起,那架勢如同司儀官在列隊行走。動作很是僵硬,可臉上又帶著微笑,極不協調。源氏公子見此更覺厭惡,很想就此離去,便對她說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見你便百般憐愛。你不可將我視作外人,應對我親近些,我這才高興照顧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遠於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詩道:

「朝陽臨軒冰指融,緣何地凍終難消?」小姐只顧不停地嗤嗤竊笑,卻不答話。源氏公子愈發興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來到中門,但見中門很是破敗,幾乎要倒塌了。車子便停於門內。見此蕭條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裡來夜裡去,雖覺寒酸,但終究隱蔽處尚多。而這青天白日之下,愈發荒涼不堪,叫人不由傷心落淚!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墜,倒有些生氣,叫人聯想到山鄉風情,獲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馬頭雨夜品評時所說「蔓草荒煙的蓬門茅舍」,大約便是說此類地方吧!倘若這地方住著個確可憐愛的人兒,定會使人依戀不舍!我那種停倫之情⑤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脫。現在這個人的樣子,卻相去甚遠,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換了別人,可不會這般耐著性子去照顧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對她如此顧念,大約是其父常陸親王惦記女兒,陰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樹上堆了厚厚一層雪,源氏公子喚來隨從將雪除去。那松樹彷彿羨慕這橘子樹,翹起一根枝條,於是白雪紛紛飛落,正如「天天白浪飛」的情形。源氏公子見了,又想:「唉,也不能過分,只要有能解風情的普通人作戀人,也就行了。」

此時通車的門尚未打開,隨從便呼喚管鑰匙的人來開門。一個弱不禁風的老人蟎珊前來,身後跟著一個妙齡女子,不知是他女兒還是孫女。雪光中,只見她衣衫骯髒破舊。看來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間包著一個奇形怪狀的器物,裡面盛著些炭火。老人打不開門,那女子就趕過去幫忙,但動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隨從見狀,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將門打開。公子睹此情狀,隨口吟道:

「翁衣積雪頭更白,公子晨游淚沾機」他又吟誦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詩。此時,那個臉色發育,鼻尖紅紅的小姐顯現在他腦組,公子覺得十分可笑。他想:「頭中將如果看清了這小姐的面容,不知會如何作想。他常來這裡窺察,也許已經知道我的所作所為了吧?」想到這裡,更覺後悔莫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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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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