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四十七章(下)

97.第四十七章(下)

將近年終之時,一日,源氏公子於宮礎值宿,大輔命婦請見。這命婦並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喚她,便相熟起來,言行皆無所顧忌。兩人在一起時,往往恣意調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喚,她有了事也自來進見。此時命婦邊替公子梳頭,邊開言道:「有一樁令我為難的事情呢。不對您說,恐你知道了說我居心不良;對您說呢……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態,擔保語。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對我還有可隱瞞的么?」命婦吞吞吐吐地說道:「豈敢隱瞞?若是我自己的,無論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煩了,罵道:「你又撒嬌了!」命婦只得說道:「常陸親王家的小姐給你寫了一封信。」便取出信來。源氏公子說:「原來如此!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開來。命婦心裡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見信紙是很厚的陸奧紙,發出濃濃的香氣,文字寫得倒也工整,其中有兩句詩句是:

「情薄是否冶遊人,錦繡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錦繡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頭思索。此時大輔命婦提來一個很大的包裹打開,只見裡面是一隻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婦說道:『看!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說這是替你元旦那日準備的,叫我務必送米。當即退她吧,恐傷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將它擱置,也只得給您送來呢廣源氏公子道:「擅自將它擱置起來,也確實有負她的一片心意。我是個哭濕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來,我自是感謝!」便不再說話。低頭尋思道:「唉,那兩行詩也真是太俗了!或許這是她好不容易才寫出來的呢。侍從若見了,定會為她潤色。除了此人,恐再無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覺得很是泄氣。但一想到這是小姐費盡。動思才寫出來的,他便推想世間那些好的詩歌,大概便是如此產生的吧!於是微微一笑。大輔命婦見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衣箱里是一件貴族穿的常禮服。顏色是當時極為時髦的紅色,但樣式陳舊,已全無光澤。裡子的顏色也一樣。從縫攏的針腳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見了,甚覺無趣,便信手在那張信紙的空白處寫道:

「艷艷粗細無人愛,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見的是深紅色的花,可是……」大輔命婦感到奇怪,想到:為何偏偏不喜歡紅花?忽記起月光下,自己偶爾得見小姐紅色的鼻尖①,便略知其意,感到這詩也真是刁鑽!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語地吟道:

「春紗雖薄情更薄,莫樹惡名須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聽了,心中尋思道:「命婦這詩也不屬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氣,該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終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給她樹立惡名,以至傳揚開去,這也太殘忍了。」此時侍女們快要進來伺候,公子便對命婦道:「將信收起來吧!這種事情,叫人見了,只會遺為別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悅,嘆了一口氣。大輔命婦懊悔不迭:「我怎麼要讓他看呢?他可能將我也視為愚蠢之人了。」她很覺尷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輔命婦上殿值事。源氏公子來到清涼殿西廂宮女值事房,將一封信丟給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寫這種回信,可要費心思呢!」眾宮女不知究竟,甚覺奇怪。公子說罷,轉身便朝外走,吟道:「顏色更比紅梅強,愛著紅衣裳耶紫衣裳?……拋開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婦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竊笑。別的宮女皆莫名其妙,質問她:「你為何獨自發笑?」命婦答道:「也沒有什麼。大約這清晨寒霜,一個穿紅衣衫女子的鼻子凍紅了,偏叫公子看見,便把那風俗歌中的句子湊合起來唱,豈不好笑?」有一個宮女不知原委,信口說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過此處似乎並沒有長著紅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婦和肥后采女倒是個紅鼻子,可她們沒在此處呀!」

大輔命婦將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們都興緻勃勃地圍過來。但見兩句詩:

「常恨衣衫隔相逢,豈料又添一襲衣。」這詩寫在一張白紙上,筆力揮灑自如,隨意不拘,頗顯風趣。

到了除夕,傍晚時分,源氏公子將一件淡紫色花經衫,一些像棠色衣,裝入前日小姐送來的衣箱里,教大輔命婦給她送去。從所送這些衣衫看來,命婦猜出公子不喜愛小姐送他的衣服顏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卻議論道:「小姐送他的衣服為紅色,很是穩重,這些衣服不見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論詩,小姐的底氣十足。他的答詩不過是玩弄技巧罷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詩費盡苦心,便將它寫於一處,留作紀念。

今年元旦的儀式結束后,便開始表演男踏歌的遊戲。資公子們自然不肯放過,紛紛成群結隊,四處奔走,好一派熱鬧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著忙亂了一陣。但對那荒涼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終不能忘懷,覺得她實甚可憐。初七日的白馬節會一結束,他便在夜間退出宮來,佯裝回桐壺院過夜,途中改道,來到常陸親王宮即。此時已是深夜了。

宮哪裡的氣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許生氣,不再是荒涼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潑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著此人在新年後舊貌換新顏,是否會變得更加美麗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禮服,走過去推開東門,只見正對著的走廊已垮塌,連頂棚也不見了。陽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裡便愈發明亮了。小姐望著公子,向前膝行幾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態。頭形極為端正。那濃密的長發如瀑布般掛下,堆積於席地,甚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會變得同頭髮一樣美麗吧,便想掀開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於積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掃興而歸,故而只將格子窗掀開些許,將矮几拉過來架住窗扇。他梳攏自己的鬢髮,眾侍女便端來一架古舊的鏡台,一隻中國化妝品箱。以及一隻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夾著幾件男子用的梳具,顯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裝束也算入時,原來她穿著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覺,直到看見那件紋樣新穎別緻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來送的,於是公子對她道:「新春到來,我多希望能聽那期盼已久的嬌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鳥爭鳴萬物春……」聲音顫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來這一年來你也有進步呢!」說罷便告辭出門,口中吟唱著古歌「恍惚依稀還是夢……」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離去。公子走了幾步,猛然回頭,只見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紅暈依舊醒目,不由長嘆:「真難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私宅,看見紫兒青春年少,愈發出落得如花似

她臉上泛起的紅暈,卻不同於未摘花的紅,甚是嬌艷美觀。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間,顯得清新高潔,天真無邪,甚為可愛。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陳規,不給她的牙齒染黑。最近給她染黑了,還加以修飾。另外眉毛整飾塗黑,容貌也愈發清麗悅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來自尋煩惱?何不呆在家裡,與這個可人兒長相廝守呢?」於是他又照舊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兒又練畫、著色,信手畫出各種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時畫。他畫個女子,長發鋪地,最後在她的鼻尖上點上紅色,甚是難看。

源氏公子在鏡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靈機一動,抓起紅筆來往自己的鼻尖上一點。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這一點紅,也變得很是難看。紫姬見了,大笑不已。公子問她:「假如我有了這個缺陷,你以為如何?」紫姬說:「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紅顏料就此擦拭不脫了。源氏公子佯裝揩拭了一番,故作認真地說:「哎呀,怎麼也弄不掉呢,糟了!讓父皇見了,這可如何是好。』紫姬嚇得變了臉色,趕忙把紙片浸濕,幫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會像平仲那樣誤蘸了墨水吧?紅鼻子還可見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項了!」兩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爾!

不覺中已值早春,雖是風和日麗,卻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開,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頭已是春意鬧,引得眾目觀賞。那一樹紅梅,爭先怒放於門廊前,顏色鮮艷動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長嘆,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紅花不可憐?此乃無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結局如何,不得而知。

朱雀院行幸定在十月初十以後。此次行幸,規模超過往常,也更加有趣。只可惜舞樂都在外間表演,眾嬪妃無法親眼目睹,連深受皇上寵愛的藤壺妃子也不例外,這實在是遺憾。皇上於是決定先在清涼殿試演一番。

表演雙人舞《精海波》的是源氏中將和左大臣家公子頭中將。這位頭中將丰姿優雅,非凡人可比,但頭中將與源氏中將比肩而立,使好似櫻花樹旁的一株山水,又遜色不少。

紅日漸漸西下,夕照迷人,鮮艷似火;樂聲鼎沸,舞蹈也漸入佳境。此時兩人已格外投入,步態與表情全都絕妙無比。源氏中將歌詠時尤為動聽,酷似佛國里仙鳥迎陵頻你的鳴聲。真是美妙之極,令皇上也感動得流下淚來。眾公卿及親王等也都止不住淚流。歌詠既畢,重整舞袖,另演新姿。此時樂聲大作,直入雲霄。源氏中將臉上光彩煥發更甚,姿態更是美麗無比。皇太子母親弘徽殿女御心中憤憤不平,說道:「他定是鬼神附身,真令人毛骨悚然呢!」年輕侍女們聽了此話,都嫌她太過冷酷。藤壺妃子尋思道:「此人心中若不負疚,定會倍加令人喜愛。」不覺沉思往事,如入夢境。

當晚藤壺妃子住在宮中。是上對她道:「今日試演的《青海波》,令人嘆為觀止。你看如何?」因藤壺妃子心藏一段隱情,一聽之下,感到十分不安,也不便多言,只回答道:「好極了。」皇上又道:「與他共舞之人,也舞得不差。要論舞蹈和手法,良家子弟畢竟不同凡響。民間有名的舞蹈家,舞技儘管境熟,但總缺少良家子弟優美高雅的氣質。今日的試演盡善盡美,只怕將來在紅葉蔭下正式表演時,將無再睹之興了。」

次日早晨,源氏中將寫信給藤壺妃子道:「昨承雅賞,感想何如?我當舞時,心緒續亂,此乃前所未有,難以言喻。

心愁恨身身難舞,扇袖傳情情誰知?真是惶恐!」藤壺妃子讀罷來信,源氏中將那光彩奪目的風姿又浮現眼前,便回通道:

「唐人扇袖何人解?綽約仙姿我獨憐。我只視它為尋常的輕歌曼舞罷了。」源氏中將得了此信,如獲至寶。尋思道:「她也知這《青海波》為唐人舞樂,可見她很是關心外國宮廷之事。此詩也合皇后之口。」不□□風滿面,誦經般再又展讀。

朱雀院行幸那日,親王公卿無不參加,皇太子也隨從而至。載著管弦的畫船照例迴旋於塘中。歌舞依次上演,雜然相陳。有唐人的,也有高麗的,不一而足。時而樂聲大作,鼓聲震天,驚天地,動鬼神。皇上想起前日試演之時,夕陽映照中的源氏公子,姿態俊麗非凡,心中反覺不安,便令各處寺院誦經禮懺,替他消除魔障。聞者無不稱善,覺此乃清理中事。唯皇太子母親弘徽殿女御不以為然,反嫌皇上對他寵愛過甚。

圍成圓陣吹笛之人,不論王侯公卿抑或平民,都選用精於此道,名聲遠揚的高手。宰相二人和左衛門督、右衛門督分別指揮左右樂舞人均從民間選出,事先集中於哪宅中練習,然後參與表演。

樹高葉紅,林蔭下,四十名樂人圍成圓陣。笛聲啼亮貫耳,妙不可言。這笛聲和著松濤風吼,響聲直入雲霄,紅葉繽紛,隨風飛舞。其間,《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將的輝煌姿態,驚艷之極。他冠上所插紅葉,翩翩起舞時全都隨風飄落。彷彿紅葉有情,自知不能與源氏中將的美貌匹敵而退避似的。左大將便在御前庭中采些菊花,又替他插上。其時天已漸晚,天公善解人意,灑下一陣毛毛細雨來。蒙蒙雨簾中,源氏中將再加上經霜增艷的各色菊花美飾。此日可謂出足風頭。舞罷退出時重又折回,另扮新姿,使觀者驚嘆不已,幾疑此非人世間所有。無知無識的平民,也立於樹旁,岩下,夾雜於落葉之中,觀賞舞樂。其中略解情趣者,全都動容流淚。承香殿女御所生第四星子,年事尚幼,身穿童裝,此時也表演《秋風樂》舞,此為《青海波》之後。這兩種舞樂,可謂美妙之極。再看別的舞樂,則情趣全無。

是夜,皇上對源氏中將晉爵,由從三位升為正三位。頭中將也升為正四位下。其他公卿,亦各有升晉。此皆托源氏公子之福。源氏公子天性聰慧,妙技驚人,不知幾生修得。

且說藤壺妃子此時正乞假歸寧,住在外家。源氏公子照舊挖空心思,忙於尋求時機和情人幽會。因而左大臣家嫌他疏遠,怨聲不斷。又加上覓得那株細草,二條院新來一個女子的消息,傳至左大臣家,葵姬便更為煩悶生氣。源氏公子尋思:「此姬還是個孩子,葵姬不熟此間內情,因而生氣,這也怨不得她。但她如能有話直說,像平常女子一般埋怨於我,我也許毫不隱諱,以實情相告,並且安慰她。可是此人並不理解我,不冷不熱,暗裡總往壞處想,且所想之事非我所能想像。我也不好不予理睬,一味去干那苟旦之事。但是統觀此人,無甚缺陷,也無明顯瑕疵可指,且又是我結髮之妻,所以我真心愛她,看重她。她若不能理解我這片苦心,我也無可奈何。我只希望她終能體諒我而改變態度。」葵姬穩重自持,絕無輕率之舉,源氏公子對她的信任,自然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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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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