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回 刺賊

第一百六十八回 刺賊

安達溪不見趙楚面色,也只此時他心頭只怕怒極,將遼人於是趕走,轉頭來低聲道:將軍,小不忍則亂大謀。/

趙楚面色陰鬱至極,沉聲道:自是知曉,如今都在遼人境內,萬事不得隨意而為。如今之計,先尋漢營,恐怕雄州一番廝殺,軍卒為擒獲不少,若能取些壯士,最是有用。

安達溪便道:將軍可要襲取臨湟府么?

趙楚搖頭皺眉,道:如今若取臨湟府,不啻自尋死路,畢竟遼人王都,十萬鐵騎並非泥胎草身,八百人不能與之匹敵。

安達溪乃問道:以將軍之算計,卻當如何?

趙楚眼望那十數個遼人興高采烈遠遠馳走背影,悶悶半晌道:容易,便是伺機混入遼騎當中,往北歸義而去,我軍若動,則必取南歸義,彼時與荅里孛后心掩殺而出,最好!

安達溪吃驚道:莫非要先取歸義,而後方進軍草原么?

趙楚點點頭,鑽入氈房安歇去了,安達溪猶豫半晌,掉頭往遠處而去。

趙楚半卧帳內,將如今遼東情勢盡皆算計一番,只覺唯有取歸義二城最是能解雄州之困,心內便有抽搐,終究如何夾雜遼騎之內,若長久相處,再假扮個遼騎,極是不妥。

繼而又道:遼軍出征,比有僕從軍,若八百人假扮僕從軍,也是一番計策只遼軍駐北歸義城內的,乃是常駐,調遣只怕隆冬時分,若無萬分兇險不肯,混入一兩人甚易,卻不能有多大用處,如何是好?

一念至此,心煩意亂,急忙起身外出往雪地里行走,不覺間以行來甚遠,心內只惦記那十三漢人,不覺間已到他等周圍。

氈房甚不寬敞,趙楚又不能光天化日之下便將他等釋放,只好狠心都在雪地里蹲坐,眼見趙楚緩步行來,黑裘皮靴,乃契丹之中貴族打扮,那清秀少年,滿目都是仇恨,突地站將起來,作勢欲撲。

他身旁幾個憔悴大漢,慌忙一把將少年扯住,低聲不知說將幾句甚麼話,那少年恨恨方又蹲坐下來,一雙眸子清冷至極,卻不肯放過眼前契丹人。

總是要作些巡哨,十數個騎兵懶散拎一把彎刀,便在雪地里升了火堆將鹽巴肉乾一起烤來,甚怕言語間露出破綻,只好就此沉默。

見趙楚過來,他等急忙往起來站,趙楚擺擺手示意隨意,走來那十三個漢人身前,俯身觀望,見他等都是一身傷痕,更有一個壯漢,骨骼豪邁虎口處有磨痕,乃是常年捉刀所致,只他鎖骨兩處血洞糜爛,竟為人壞了一身力氣。

他方俯身,氈冠下眉目便露出來,總與遼人有差別,那少年驚得張口欲呼,為趙楚搖手制止,低聲道:雄州已克複大半,今乃八百輕騎欲壞歸義兩城交通,不可聲張。

那少年又驚又喜,卻不肯全然相信,趙楚沉吟片刻,突然直起身來大聲說將幾句契丹言語,有眼線前番契丹買賣人作就一番生意的,四周遠處暗暗打探,忽聽這于越大聲喝叱道是要將這十三個漢人來作瓦里,又叫只怕不足多要尋些旁人,旋說間,扭頭竟往這廂打探而來,慌忙一鬨而散。

遼人里,非是全數都為貴族,也有貧苦之家世代奴隸,平明若衝撞貴族,貴族可殺之,亦可征而為奴。

趙楚見觀望遼人遠遠走開,便命騎兵將這十三人趕往自己氈房內,又暗命取些肉乾清水進來。

方入那氈房,少年便急促道:將軍果真乃王師么?何不就此殺開,此間有一處漢營眼見便要入北歸義作僕從軍,若是盡數解救開來,算的上生力軍一支!

趙楚一愕,繼而大喜,拊掌笑道:當真得來全不費工夫!

少年不解,張目來望,趙楚笑道:若要解漢人之困,定克複燕雲而威逼臨湟府,今日正是好時候混入北歸義作些大事。

少年怒道:將軍也要作見死不救么?

虧得人群里那壯漢也曾軍中壯士,急忙止住少年話頭,問趙楚道:遼軍里也有怨軍此等敗類,將軍如何肯作個榜樣,俺們方信果真乃王師北來?!

趙楚印信,自是隨身攜帶,非是扈三娘兩個有銅印在身,只一卷文書,扯來於眾人見了,又將數番廝殺說來,眾漢雖不全信,也略略不再有太過警惕之色。

畢竟如今,他十三個乃籠中之鳥走脫不得,趙楚也無須欺騙於他,索性放手搏他一搏,若果真王師,也算略略盡些心意。

壯漢自言正是前番雄州大戰時候為遼騎所擒,流落此處作了奴隸,道:小人們幾個,都是前些日里方來,不及劉家小郎知曉此處,將軍若有問,只管使他來答。

將肉乾清水送來,趙楚命他幾個先果腹,那少年不知許多日子未曾飽食,連口吞兩塊羊肉,急不可耐道:將軍若要假扮遼騎混入北歸義,只怕頗是不易。遼人一年之內,只三番換軍,開春南下時候,立夏遊獵時候,初秋南下時候。如今正是隆冬,除卻押運糧草的,不肯再行調集,混入不易。

趙楚見他頗是知曉遼軍動靜,便問道:以你之見,又該怎生混入?

少年偏頭疑惑道:若是攻城,只管揮軍廝殺便是,北歸義城內有六萬人馬,僕從軍便有兩萬,南歸義乃是個遼女鎮守,只怕也不過三五萬人馬,王師既已北上,也當有十數萬將士,偏生要行此不易之策?

趙楚笑道:動輒數十萬人馬,卻非我家主將能引,此番北伐,不過三四萬之眾,前番先克瓊妖納延與飲馬河畔,又取歸信歸難雄州三城,與怨軍也有些衝突,如今將士,不過四萬人馬,若是強攻,便是拿來又怎生守住?

少年瞪大眼睛,忽然歡呼雀躍,道:俺爹娘常道咱漢人與遼人作戰,三人對一人也是不利,竟有三五萬人馬便自遼騎手內取三城之事,若說予他聽,定歡喜莫名!

趙楚見他伶俐聰穎,乃笑道:若你能生個法子,使我八百人混入僕從軍去,歸義二城若下,第一個便來此處,先將析津府取來,如何?

少年思忖片刻,清脆而笑,道:如此甚好,俺自小便在此處長大,析津府內也不知走許多來回,有幾條小道可直通城內,旁人不能知曉,若大軍果真來此,俺願帶路,先殺入城內將那契丹當官的都殺了。/

趙楚奇道:如何只殺當官的?

少年抽耷鼻頭,道:俺在那朵兒頭人家裡作奴,也見過許多契丹奴隸,與俺們並無差別,都受那朵兒頭人欺壓,烏落延大叔若不來救助,俺一家早為那朵兒殺死。

趙楚嘆道:來來回回,都作廝殺,終究誰人作個贏家,嘗未可知。

於是道:如今之計,非是久長算計,可有法子,使我八百騎入北歸義?

少年皺眉,再吞兩口肉乾,道:析津府乃南京道一處契丹校場,城西有僕從軍營,內里都是數年拼殺時候擄掠漢人,若能混入其中,入歸義指日可待。

趙楚奇道:為何?

少年揚眉不屑道:都說遼人乃勇猛之士,卻也膽小如鼠,常懼我漢人陣前陡然拼起廝殺,兩三月便要換一撥僕從軍往城內而去,前番調軍,已有兩月之多,便在這幾日,定然調令到來。

趙楚心內歡喜,那少年道:此處僕從軍營,內有數萬漢人,遼人安能一一指認得知,倘若尋個時機混入其中,七八百人決計瞧不出來。

趙楚便道:如今,便是如何混入其中。

那少年畢竟不知軍伍之事,不能再答,那壯漢卻問道:不知將軍麾下,精通刺殺的可有一人?小人倒有個主張,只是要頗是委屈將軍。

趙楚笑道:兩軍對壘,縱然有天大委屈也須吞下,如何能作腐儒計較?且講來,若說刺殺,我倒有些手段。

那壯漢甚為詫異瞧趙楚兩眼,心道瞧這校尉年紀輕輕,也非身體矯健之人,竟也精通那般技巧?!

於是道:此間漢營里,有個不得志的漢人頭人喚作黃狗兒,原本乃怨軍里一個統領族人,如今怨軍不再見歸來,契丹人自是將怒火放在這廝身上,幾日來都往城內飲酒,若將這廝刺殺,將軍只須裝扮其人混入漢營之中,八百人輕易可入得。

趙楚問道:契丹人也不待見這廝么?

壯漢笑道:不過半日光景,將軍只須潛入其中,八百人安排妥當,便將這廝幌子丟棄不用,八百人隱藏數萬僕從軍里,遼人安能察知。至於這黃狗兒,平日里便與遼人勾結,待我漢人分外殘橫,將這廝殺了,軍內有膽識的,也自投奔將軍而來,歸義城內也好多些人手行事。

趙楚斷然道:甚好,便是如此那黃狗兒,何時入城,何時出城?

壯漢道:那廝頗是惜命,出行總有三五十隨從,幾日來午間入城,此刻尚未出來。

趙楚站起身來,道:夜長夢多,只怕耶律大石那廝調動僕從軍便在早晚,事不宜遲,你幾個暫且便在此間安歇,有認識黃狗兒的於我說個面目,片刻便回。

說罷收拾緊偁,將那一把長刀綽在手內,又取一把硬弓,將一壺鵰翎箭掛在馬鞍之上飛奔而出往析津府西門之外便走。

那壯漢幾個慌忙來勸,趙楚笑道:不過幾個閑人,怎值得大軍剿殺,只此一去,身後隨來一騎便可,待事成之後,我自往僕從軍營里去,你等待晚間,將氈房收拾利索,一兒都往校場里來。

安達溪獻策道:將軍此去,自是手到擒來。只如今析津府,僕從之軍雖眾,也有許多漢人奚人都在各自頭人處,將軍往歸義而去,若能將此許多人手收攏一處,待歸義城破,此處也好多個截殺,取析津府,更多掌握。

趙楚也覺有理,但聽他言語之中將奚人次提來,心下一動,便道:既如此,便留戰馬予你,待我入北歸義,你須使人送火焰駒南下城外。

安達溪應諾,趙楚乃吩咐留百騎於他,又將體弱這十三漢人也留來,飛馬往城西便走,片刻而後,安達溪選一契丹言語甚是通利騎兵隨後飛馬趕去。

少年目視那火焰駒賓士如電,不覺心馳神往,暗道:往後若能作縱馬馳騁好漢子,便是死也心甘!

此處按下不表,單道趙楚飛奔往城西而來,火焰駒太過神駿,只怕當路逢人乃由齷齪,便看準方向,隱約見析津府城頭朦朧有影,急忙閃避開來,恍如落雪天地里貼地而飛。

至西門之外,趙楚遙遙望將半晌,不甚寬闊官道里寥落無人,心道當真好時候也,將戰馬又縱數里之外,便在一處小山崗后,靜待黃狗兒到來。

天將晚時,落雪驟然加緊,非是翩躚而降,果真連綿大雨一般,竟摩肩擦踵將天地以萬千粗線連接,數丈之外,不見人形。

直有一個時辰,尚不見黃狗兒出城來,趙楚也不著急,此番刺殺,本便如閑庭信步一般,不過多受些風雪,權作漫步而行。

火焰駒也許久未見如此大雪,意態甚是歡悅,那白如晶瑩般雪片,將火炭燃燒也似身軀遮蓋,大雪天里宛如嶙峋山石。

趙楚也落將一層雪,漸漸似成雪雕,只一雙眸子處,方有黑洞兩顆。

再候片刻,東方有馬蹄聲亂作,人尚未近,酒氣撲鼻而來,幾條放肆笑聲,並陣陣罵聲一兒傳來,趙楚睜目去看,前方兩騎,馬背上騎兵斜斜歪歪眼見穩坐不住。

之後數個騎兵,也是不著半分驍勇,將氈袍氈氅胡亂披著,一把彎刀也懸在馬鞍,中間簇擁一個面色蠟黃獐頭鼠腦小廝模樣漢子,逶迤而來。

這數人之後,方稍稍見有些模樣騎兵,一身皮甲遮不住風雪之寒,雖是無神,卻也比前方几騎有些模樣,最是使趙楚皺眉的,他十幾個腰間各有一把硬弓。

此也非最是棘手,這數十個騎兵,戰馬都是神駿,倘若奔開,只怕有些不妙。

抓眼見,一行人馬策來趙楚身前不足三五丈處,本正嬉笑城內秦樓楚館里女子有如何**,那蠟黃臉漢子身旁最是能言會道一個,穿著頗是凌亂,腮邊尚有紅痕,伸手指定趙楚一人一馬,大聲笑道:頭人快看,來時並為覺竟有如此奇景,一人一馬,莫非從天而降不成?待小的前去打開,看他有甚麼古怪。

趙楚暗自搖頭,如此詭異之事,若果真乃驍勇之士,早將警惕驟然升來,原本瞧有些模樣騎兵,竟也面露嬉笑放眼瞧來。

再無心思與他等作耍,那蠟黃臉漢子,頜下左側有一方黑痣,這等模樣正是壯漢所言黃狗兒模樣,趙楚陡然策馬,火焰駒踢踏大雪,緩緩抖落渾身雪花,緩緩往人前而來。

黃狗兒本醉眼惺忪,陡然眼見怪石竟能行走,一時間駭得一身酒醒,睜眼細看,慌忙將身後急切間不能彎弓搭箭隨從訓斥兩句,翻身滾落馬下,連口稱道:不知有大人再次,小人多多攪擾,最是該死。

原來趙楚一身打扮,正是契丹于越模樣,更有火焰駒天下無雙遼人里尋常之人安能騎乘,黃狗兒滿心都是作個契丹官兒,自是知曉頗多,一身酒醒冷汗而後滿心都是歡喜,心道倘若就此結識遼人王室中於越,縱然怨軍不再有,也逃不過他一場富貴榮華。

趙楚心頭怒容愈甚,此時稱謂,大人並非做官的,著實乃生身爺娘方有,此黃狗兒,休管壯漢等人道他昔日如何賣祖求榮,只這一句,便足以抵消。

你便是黃狗兒?待策馬走近三五步之內,趙楚驀然問道。

黃狗兒慌忙應是,陡然忽覺不妙,此人一身契丹裝扮,卻是開口說來字正腔圓漢話,只怕不妙,登時就地一滾,便要逃脫。

他總也有幾個賣命的心腹,也是機靈之人,驟然聞聽趙楚說話,也覺頗是不妙急忙彎刀長矛便來刺殺,堪堪將黃狗兒擋在身後。

只說時遲那時快,趙楚一刀,只輕輕自人叢里滑過,黃狗兒方要攀爬上馬,脖頸忽地一涼,繼而視力不住升高,至巔峰時候陡然掉落,正翻個滾,望見似是極為熟悉脖頸一個,那脖頸處平滑如鏡,蠟黃片刻緩緩轉紅,驟然血箭迸飛,將眼眸遮蓋一片荒蕪,再不能見素日繁華。

至此,黃狗兒方有一個念頭:原來那脖頸,竟是我的!

於是有無盡遺憾,蕩漾黃狗兒輪入無底深淵,自最是乾淨處來,又自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好生無瑕處歸,也算有個終結。

只一刀,黃狗兒一命歸西,而那長刀所過處,並未曾傷旁人半分,一時間,雖天地幽靜,比不得數十個落馬騎兵,果真似雪雕一般,呆愣不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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