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回 行至胡深處

第一百六十七回 行至胡深處

馬似金鐵,錚鳴鏗音,雪落颯沓,紅楓如銀。

一支偏軍,方過雄州霸州交界,北有永定河支流南下匯聚,便在匯聚處,零丁一處渡津,荒野無人,凄苦凝立當地。

本此處,乃宋遼於霸州國界,遼軍大舉南下,霸州宋軍守軍聞聽雄州失陷,哪裡敢將人馬派遣來送命,慌忙後撤數十里都在城牆裡龜縮,遼軍兵力不足,也唯有將此處先擱置,未曾納入囊中。

趙楚駐馬四望,悠然嘆道:好生一處險要,拱手送了給敵手,生生葬送霸州一片光景。

安達溪在一旁,望眼北方,茫茫一片,心內踟躕不止,趙楚知他念想族人,也不知從何處說來,口內乾澀,也是悵然。

八百騎,立足南岸,眼望河北,彼處便是遼人所有,百年來漢人里除卻使節從未有人踏足其上,分明故國家園,竟不敢北顧。

趙楚觀望便可,決然下令:此去便是龍潭虎穴,並非要與遼人死命相拼,暫且換了遼人衣甲也是無妨。

前番數次廝殺,八百人各有斬獲,趙楚早命他等將遼人皮甲剝下隨身攜帶,一番軍令之下,無人不應,尋偏僻處將風雪躲開,片刻齊齊換了遼人輕騎衣甲而來。

契丹與漢人,百年交融衣衫服飾已許多相近,只漢人傳承千百年,都是束而右衽,契丹一族唯上層作貴族的方依漢人冠服而作左衽華裳,從軍之士,大都羊狐皮袍皮褲,又著以長筒皮靴,袍裘寬衽而窄袖,散不束,謂之勇士。

如此大雪之天,散頗易,只須以氈冠掩,零散長垂下便可,不曾有剃之虞。至於衣衫,都是牛羊皮做就,早自遼騎身上剝落,軍士雖是不願,見趙楚也衣裘襖寬左衽而窄袖,只得也依了不提。

如此,八百騎兵,騎胡馬而冠氈冠,左衽散,皮袍又合褡膊,將那瑪瑙頸鏈,並著一塊烏鐵冠飾配了,更有開指手衣(手套)與皮靴氈靴,生生造就八百遼人輕騎來。

一番計較,點查戰馬,乃一人有雙騎,正與遼人輕騎無二,乃以枯草包裹馬蹄,先使數騎往河面通過,冰凍甚牢,不虞陷落。

乃全軍而過,至對岸時候,趙楚回頭遠望,心下挂念雄州一眾,不知周全如何。

安達溪知其意,乃道:將軍何須掛憂,三五天最少,三五最久,便可與兩位大娘子團聚,有數萬精兵,若是防禦旁人奈何不得。

趙楚嘆道:非是憂心遼人,大軍所憂,在於河間府。

安達溪不語,他尚未果真決心來投趙楚,見他言語之間頗是有意,自是不能多說。

悵然片刻,大軍盡過,再望中原一眼,趙楚心下一橫,大喝道:休管那許多,快馬加鞭,往遼人心腹里去也!

八百騎,乃如賁虎,捲起雪霧如煙,呼吸之間早離了渡口,往草原縱深處而往。

霸州戰事尚未展開,一路直往北走,不見有遼軍來查,存心閃爍道路趙楚心下方鬆一口氣,更有安達溪幾日來教會眾人些許契丹言語,膽氣驟升,便命八百輕騎不避不讓,徑直往北橫衝直撞,天明時分走地興起,騎兵揚聲呼喝,都與草原勇士一般,漸漸見有遼人零星來往,見之避之不及,唯恐自南而來勇士深入氈房搶了家產牛羊。

越河未久,便是遼國南京道地段,愈往北,往來遼人愈顯眾多,安達溪謂道,乃南京道析津府臨近矣,便問趙楚計策。

趙楚暗忖,渡河之後一路行來,遼人盤查甚少,一者乃遼人城池極少草原廣闊,而兵力不足以四處盤查,二者百年來漢人與契丹作戰,都是深入飲馬河之南,哪裡有過漢軍殺入草原時候,如此成遼人得意,自是漸漸將嚴密盤查也忘卻了。

只那析津府,乃南京道一處要緊地帶,遼人雖無嚴密戶籍盤查,卻也行軍作戰將士都有路引,他這八百人,入草原來都是無戶之人,倘若要入析津府,定不能僥倖逃脫盤查,只怕縱然有八百好漢,蒼茫雪原里有去無回。

當下令輕騎往一人多聚集處,彎刀山腰呼喝趕走不知圍來要作甚麼遼人,將奪來遼騎氈房飛搭建而起,命軍士便在此處生火造飯。

方安定,趙楚見營寨之外數十個遼人盤旋不去,皺眉乃問安達溪道:此乃何人,如何敢在我軍前盤旋不止?

安達溪笑道:將軍不知,於他等心內,早將將軍視為衣食父母也。

趙楚奇道:怎講?

安達溪手指卸下許多鐵器,都是戰時損壞的,合來足有上百把刀劍,上染血跡,正是輕騎換來遼人彎刀而捨棄本己所有兵刃,道:此許多鐵器,中原常有,而草原不常有。雖於遼人要緊地帶,數百斤鐵不算要緊,然如今宋遼開戰,遼人採集甚是不易,內里做買賣的,便是三五十斤鐵,也可賺甚多花銷。

趙楚細看,果然那數個遼人,目光都在鐵器上轉悠,卻不敢面對他掃射而去目光,心下又奇,張口將一聲契丹言語吐出,卻是威脅的,那遼人們驚慌遠遁,遠遠站著只是不走開。

安達溪笑道:將軍如今,也是王室之身,尋常遼人,自是畏懼,遑論人里低賤買賣者。

趙楚嘆道:士農工商,無怪天下都是一般兒!若如此算來,遼人里最是艱難的,只怕便是奚人與漢人。

安達溪搖頭道:漢人里也有大官,早先阿保機設迭剌部,夷離堇有二,本漢人里往做官的不可入,後有堯骨為帝,習漢人風化,使漢人里有本事的入迭剌部作夷離堇,中原傳說南院大王,手下有南院司空司徒者,便是如此。

趙楚驀然想起,小說里曾有南院大王北院大王,他也曾細細查之,原來耶律阿保機創立大遼所設迭剌部,後來為遼太宗耶律德光,便是契丹名喚作堯骨者,習中原風化而沿五代規矩,將迭剌兩部分稱南北二院,所謂夷離堇,便是大王之意。

只是南北二院夷離堇,乃遼國皇室里有名望的擔任,只做事的,南院主政漢人事宜自是漢人,北院自為遼人,此所謂耶律德光以漢治漢之策。

於是嘆道:嘗聞阿保機精通漢人習俗言語,只為不使契丹特性磨滅而決口不語,一生不著,倘若無耶律德光,何處來強盛遼國。

乃謂安達溪道:方道身乃契丹王室里人,又是怎生計較?

安達溪笑道:眼下大旗,本乃取自瓊妖納延軍內,甚巧他麾下,本便有小頭人乃王室里出身,此軍旗,便是他所有,瓊妖納延不過一員偏將如何能有數千遠攔子,想來大半是那人所有!

趙楚抬眼將飛揚一面黑底大旗瞄將兩眼,只見這大旗,漆黑如夜空一面底子,之上描綉如飛禽走獸潔白勝雪花紋,於是笑道:不想竟成契丹王室之人且與那幾人說來,便道取自宋軍手內斬獲,留來也是無用,只如今要自雄州往上京臨湟府去,沿途甚少見軍,且問之。

安達溪道:遼人遠攔子有二,前日所見均是在外,有內遠攔子,都是行密探之人,若夾雜人群內,一旦問起要問遼軍所在原來,怎生解說?

趙楚思忖片刻,道:便道某取許多功勞,天子曾道要升我頭下人數,只怕歸去為小人所阻不得不先行尋來,倘若再問,便將兇橫拿來,左右也是王室里人,若不能行橫行霸道之事,旁人也是不信!

安達溪哈哈一笑,大步而去,營寨之外遼人見他面目雖是尋常,卻著皮靴與尋常勇士之氈靴甚為不同,又深懼那一面王室黑旗,慌忙都要遠走。

安達溪一聲喊,語音純正契丹言語,將那幾人駭得戰戰兢兢急忙匍匐道旁,連聲似是求饒。

契丹人敬畏黑夜,乃以黑為原色,卻他宗教之類,最是喜白色,由是黑白二色,契丹一族裡尋常之人便是功臣也須不得而用,如今八百輕騎言語大笑間都是契丹語,中原漢人不屑來說已是遼人共識,些許警惕之心頓去,又此時遼國,非早時之契丹,紈絝之人多不勝舉,常行那欺壓行徑,尋常遼人見了,唯恐避之不及,若非那鐵,早這數個遼人遠遠走開。

安達溪挺胸凸肚,趙楚遠遠雖也不明他甚麼說話,卻也明曉乃是呵斥。

果然遼人驚懼交加,連聲不住說些甚麼,手指往東北方不住指向,迭聲將些言語說將出來。

安達溪又厲聲喝叱一句,轉而趾高氣昂指著那百多把兵器點了點,再說幾句話,趙楚聽得明白,原來他竟警告這數人:這許多兵器,都是自中原將領頭上取來,若你等膽敢欺瞞降了價錢說個假話,小于越待得見了天子,定求賜你等為斡魯朵瓦里!

趙楚啞然失笑,不料安達溪竟也有如此性子,想是他身為奚人,受遼人欺壓多了,如今權且戳一口惡氣。

只趙楚也知遼國里,于越便是漢人中王之意,斡魯朵,便是王室里世代世襲爵位,本意只是帳篷,引申至此。所謂瓦里,卻是奴隸,乃做那手工之事的,最是低賤,動輒可為頭人生殺予奪。

更使遼人驚懼的,便是入斡魯朵,一人入,則全家盡落籍,世代為奴。

放棄有望南下搶掠漢人而成勇士的平民身份,委身一入世代不得翻身斡魯朵,與低賤漢人一般行那針織之事,遼人萬千不能願意。

於是數個遼人,矮著身子畏畏縮縮入得營寨,遠遠望趙楚施禮好生恭敬,而後安達溪引他幾個,將那血跡未消兵器取來細細查看,約莫片刻,商議要給個價錢。

趙楚驀然笑道:本于越今日深市歡喜,區區一些鐵器,便當好心情送了給你等。只連番廝殺,又行軍甚遠,只要你等拿些生肉鹽巴來換,若指定本于越瓦里所在未曾出錯,斡魯朵里有許多好物事,定送來相謝。

他不言語最好,這一番話,本便方學契丹語不久,粗著喉嚨說來甚是生硬,偏生分文不要要取肉乾鹽巴,分外/陰森。

那數個遼人驚恐往雪地里撲倒放聲叫喚,語極是飛快,趙楚聆聽半晌,方知他所慮。

原來遼國里王室子弟,南來北往此地歇息的不少,欺行霸市乃是輕的,最可惡乃是搶了帳篷里鹽巴肉乾,趙楚只說要寫果腹的,於他等聽來便是搜刮,心驚膽顫暗暗悔恨如何能往這等紈絝王室子弟頭上來做買賣。

趙楚心內暗笑,面上一片大怒,喝道:本于越斡魯朵里甚麼沒有,豈會貪圖你等區區鹽巴肉乾。只是當時殺地興起不曾在意,告別行軍時候忘記一路上飲食,只需少許,半斤鹽巴百斤肉乾便可!

這一句話,不啻於天籟之音,幾個買賣人聽來,猶如甘泉般歡喜,看這小于越似不是那等動輒擄掠一空的紈絝,一人大膽問道:果真只是這些?

趙楚佯作大怒,深深氈冠掩蓋只留出下頜也通紅一片,取過馬鞭抽來兩三下,那幾個買賣人悔恨欲死正待閉目就此送命,不料那馬鞭落下,疼痛是有,哪裡能致命。

登時幾人心下篤定,心道原來這紈絝也是一般兒孬種,只怕隨軍南下一心想要取些功勞,反倒在軟弱漢人手裡折了面目,這百十把中原所產兵器,想來也是主將看皇室面上送他來作個人情。

卻遼人也不傻,那馬鞭落來,眼見有千斤之力,若不作些模樣,恁地使這紈絝生生打死不成?登時幾人,滿地都作滾葫蘆價,口內凄厲猶如殺豬宰羊般慘痛呼號,似乎一鞭落來,便是一層皮子。

趙楚也是不解,然轉瞬便知他意,只覺好生有趣,再狠狠抽將幾下,喘息不定宛如撕風,丟手將馬鞭扔開,仰面往後便坐,口內葫蘆罵道:幾個賊瓦里,皮糙肉厚比中原人不知多生許多皮子,本于越也是殺人如麻的,偏生今日這般作難。

幾個買賣人暗笑,一人往地上不住打滾,口內奉承道:于越說的自是,咱們都是皮糙肉厚的,恁地污了于越的手。

趙楚粗豪大笑,揮手道:知曉最好將那鐵器都收走,本于越一番辛勞,自在功勞薄上都有,何苦攜帶這等物事,徒徒好生受累,快將肉乾鹽巴送來,早日趕回臨湟府,不知陛下將賜幾多瓦里於我。

那幾人慌忙便走,安達溪葫蘆叫幾聲要帶人取肉乾,當中那遼人諂笑道:怎敢勞動頭人,小的們自是親手送來,能奉承于越,也是咱們榮耀。

趙楚心內道:便作俺當個冤大頭來看,怎地如此貪心,將鐵器取走便是一樁買賣,又貪婪許多布帛。

原來八百騎北上,將隨軍攜帶原有帳篷粗布都在角落雪落不得處堆放,那幾個遼人,見趙楚著實憨直,眼珠子又將那好大一堆物事瞄上。

安達溪微微揚眉,一絲不屑一閃而過。

趙楚見此,揮手笑罵道:幾個潑皮,與中原人一般貪婪不知節制若取來最好肉乾,再尋幾個漢人來作嚮導,這許多布帛,除卻白布不能予你等,其餘便算一匹戰馬。

那遼人們大喜,除卻白布,帳篷衣物足有百十丈布料,雖已有破舊之處,草原上也是財富,只一匹馬,定能賺回數匹尚有富餘。

當下請了趙楚安坐,留幾人將氈房四周積雪殷勤打掃,有兩人,飛也似往遠處便奔,飛身上一匹戰馬,離了這小集市一般一處契丹人聚落,往西北方而去。

不片刻,雪霧自西北瀰漫,安達溪不動聲色卻示意騎兵利落收拾以防有變,那留來幾個遼人歡喜赫赫而呼,趙楚聽得清楚,他幾個乃是歡呼買賣能成,望上天祈求再有收穫。

馬群轉眼便近,許是走出兩個遼人宣揚,奔來數十個不甚闊綽卻穿了漢人衣袍的契丹人,遠遠跳下馬來大聲致禮,只是趙楚稍稍不能明白。

安達溪在一邊低聲解說:這廝們乃祈求將軍可增添瓦里,又恭請將軍,唔,是家眷安康。

趙楚傲然不答,正應了紈絝身份,擺擺手,安達溪自與遼人交涉,而來遼人,手內攜許多肉乾,更有幾人竟捧幾把牛皮袋子,原來竟然是酒。

一番奉承,趙楚作出不耐姿態,方將聒噪不止遼人驅趕一空,隱隱似是引頭遼人,面目有風霜通紅一片,將馬後一個清秀少年拽將出來,又拽出數個漢子,趙楚視之,心內大怒。

原來這十數個,竟都是漢人。

那引頭少年滿面傷痕,掩不住眼眸里桀驁不馴,看他將契丹衣衫也改作了右衽,一頭黑雖是散亂,也一根樹枝牢牢挽住,不肯散披。

這些中原人,已被打死許多,不肯順心,都是前番自牧場搶回來的,女子留來勉強可作瓦里,這幾個,幾日來很是知道道路,便送于越作個引路的。那契丹引頭的扯住少年單薄衣衫,與趙楚說道。

宋遼邊關,甚至中原,在遼人眼裡都是他牧場,趙楚自是知曉。

隻眼下作不得,只得點點頭,將恨意暫且按下,將十三個漢人接將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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